盛夏未命名

　　桐城一中高二（1）班的空气，仿佛一夜之间被桐城这场罕见的暴风雪彻底冻僵了。窗外的积雪反射着惨白的天光，将教室映照得异常明亮，却丝毫驱不散那股弥漫在桌椅间隙、盘旋于窃窃私语中的、无形的寒意。

　　林晚星低着头，脚步虚浮地走进教室。昨夜几乎彻夜未眠，眼底带着明显的青黑。书包里，那本厚重的数学书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着她的肩膀，也压在她的心上。她努力将自己缩在宽大的校服里，试图降低存在感，像一只误入狩猎场、急于藏匿的惊弓之鸟。

　　然而，流言蜚语如同这冬日里无孔不入的寒风，早已渗透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

　　“喂，看见没？昨天放学，林晚星直接冲到江沉面前去了！”
　　“看见了看见了！塞了个粉色的东西给他！好像是……暖手宝？”
　　“暖手宝？粉色的？我的天……她可真敢啊！”
　　“啧啧，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水平，数学28分，也敢往江神身边凑？倒贴吧这是？”
　　“谁说不是呢！江神那会儿什么表情？是不是特不耐烦？”
　　“好像……没啥表情？就拿着走了？”
　　“装什么清高！肯定是嫌弃得要死，又不好意思当众扔了呗！”
　　“就是！江神那种人，时间多宝贵啊，竞赛题都做不完，哪有空搭理这种麻烦精……”
　　“我看她是想借着补课的名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也不怕冻掉牙……”

　　那些刻意压低却字字清晰的议论，像淬了毒的冰针，一根根精准地扎进晚星的耳朵里，刺穿鼓膜，直抵大脑深处。每一个字都带着赤裸裸的恶意、嘲讽和鄙夷，将她钉在“不自量力”、“倒贴”、“麻烦精”的耻辱柱上反复鞭挞。脸颊瞬间如同被点燃，滚烫的血液直冲头顶，烧得她眼前阵阵发黑，耳膜嗡嗡作响。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她身上。好奇的、审视的、幸灾乐祸的、带着毫不掩饰排斥的……那些目光像细小的芒刺，密密麻麻地扎在她的后背上，让她每一寸皮肤都微微发麻，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死死地低着头，快步走向自己的座位，手指冰凉地攥着书包带子，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清晰的疼痛印痕，试图用这尖锐的痛感来转移心口那股窒息般的闷痛和巨大的羞耻。她甚至不敢抬眼去看那个靠窗的角落，害怕看到江沉冰冷的眼神里可能流露出的厌烦，害怕坐实了那些流言。

　　终于跌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晚星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刚从一场无形的绞杀中侥幸逃脱。然而，这短暂的喘息并未带来丝毫轻松。她刚想把书本拿出来，手伸进桌肚——

　　指尖触碰到一张粗糙的纸片。

　　不是她的草稿纸。

　　心猛地一沉。她僵硬地、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将那张纸片抽了出来。

　　是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作业纸。上面用粗黑的马克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刺目的大字：

　　**“倒贴女！离江神远点！”**

　　那丑陋的字体，像张牙舞爪的怪兽，带着扑面而来的恶意和羞辱，狠狠地撞进晚星的视野！

　　“轰——！”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强烈委屈、愤怒和灭顶难堪的热流，瞬间冲上头顶！脸颊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又猛地涌上滚烫的潮红。她像被那丑陋的字迹烫到一般，猛地将纸条揉成一团，死死攥在手心！那粗糙的纸团硌着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心口那撕裂般的屈辱来得猛烈。

　　是谁？！
　　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眼泪瞬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在眼眶里疯狂打转，视线一片模糊的水汽。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才勉强将那汹涌的泪意逼了回去。不能哭。在这里哭，只会成为更大的笑话。

　　她像一尊被冻结的石像，僵硬地坐在座位上，将那个承载着巨大恶意的纸团死死地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其捏碎。周遭那些窃窃私语，那些探究的目光，此刻都化作了实质的冰锥，将她牢牢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

　　张老师夹着教案，脸色阴沉地走了进来。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扫过略显骚动的教室，最后，那束强光精准地、不容置疑地定格在了林晚星身上。

　　“林晚星！” 张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威压，清晰地回荡在瞬间安静下来的教室里，“跟我来办公室！”

　　命令下达得猝不及防，如同冰锥砸落。

　　整个教室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凝固了。所有的窃窃私语瞬间消失，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晚星身上，带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的、或是漠然的情绪。

　　晚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她僵硬地站起身，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的教室里回荡，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荆棘之上。那些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如同芒刺在背。

　　走出教室门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靠窗角落那个清冷的身影，微微抬了一下头。但晚星不敢确认，更不敢去看。她像一只被押赴刑场的羔羊，垂着头，跟在张老师身后，走向那个此刻必定风暴聚集的教师办公室。

　　办公室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张老师将教案重重地拍在办公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转过身，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愠怒，直直地刺向晚星。

　　“林晚星！你最近在搞什么名堂？！”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鞭子抽打在寂静的空气里，“流言蜚语都传到年级组了！整个班都在议论你！你知道这对班级氛围影响有多坏吗？！”

　　晚星死死地低着头，盯着自己鞋尖前一小块光洁的地砖，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干涩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委屈如同汹涌的潮水，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

　　“补课！补课是为了让你提高数学成绩！不是让你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张老师的手指用力地点着桌面，发出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回响，“江沉是什么人？是我们班的标杆！是冲击国家集训队的苗子！他的时间有多宝贵？每一分每一秒都关系到他的前途！关系到我们班的荣誉！你倒好！心思都花在什么地方了？！”

　　“我没有……” 晚星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哽咽，刚一出口就被张老师严厉的声音打断。

　　“没有什么？！没有在自习室里搞那些有的没的？！没有在放学后当众堵着人家送东西？！” 张老师的声音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愤怒，“粉色暖手宝？林晚星，你是小学生吗？！这里是重点班！是冲刺高考的地方！不是让你玩这些幼稚把戏的场所！”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刃，狠狠扎在晚星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她想解释，想说她只是不想看他冻着，想说他手上有伤……可所有的辩解在张老师那雷霆震怒和那些早已被钉死的“罪名”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你看看你的数学成绩！” 张老师猛地拉开抽屉，抽出一张试卷，“啪”地一声拍在晚星面前，“上次小测，42分！是！比28分有进步！但离班级平均线还差得远！离高考要求差得远！离你该有的努力还差得远！”

　　试卷右上角那个鲜红的“42”，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晚星的眼睛里。那点微弱的进步，在此刻的斥责和流言中，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微不足道。

　　“心思不用在正道上！整天想些有的没的！你以为江沉那种人，是你这点小恩小惠就能靠近的吗？就能影响他分心的吗？！” 张老师的声音带着赤裸裸的嘲讽，“我告诉你林晚星！江沉是块千年不化的冰山！他眼里只有竞赛题！只有分数！你那些心思，趁早给我收起来！别自取其辱！也别拖累别人！”

　　“自取其辱”……“拖累别人”……
　　这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晚星的心口，将她最后一丝微弱的辩解和自尊彻底碾碎。一股灭顶的绝望和冰冷的寒意瞬间将她吞没。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窒息感铺天盖地。眼泪再也无法控制，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哭？哭有什么用！” 张老师的声音带着不耐烦，“收起你的眼泪！把心思给我放到学习上！从今天开始，你给我安分点！再让我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再看到你搞那些小动作，别怪我不客气！听见没有？！”

　　晚星死死地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听……听见了……”

　　“出去！” 张老师烦躁地挥了挥手，仿佛挥走一只令人厌烦的苍蝇。

　　晚星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僵硬地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挪向办公室门口。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留下焦灼的印记。手心里，那个被揉烂的、写着“倒贴女”的纸团，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掌心，也灼烧着她的灵魂。

　　她拉开厚重的办公室门，外面走廊的光线涌了进来，刺得她眼睛生疼。她低着头，脚步踉跄地冲了出去，只想逃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走廊里空无一人，午休时间还未结束。冰冷的空气包裹着她，却丝毫无法冷却脸颊上滚烫的泪痕和心口那撕裂般的疼痛。张老师那些尖锐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

　　“自取其辱！”
　　“拖累别人！”
　　“别影响他分心！”
　　“收起你的心思！”

　　巨大的委屈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无力地滑落下去，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她将脸深深地埋进膝盖，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如同受伤小兽的悲鸣，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低低地回荡。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膝盖上粗糙的校服布料。

　　为什么？
　　为什么她只是……只是不想看他冻着……
　　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她是麻烦？是拖累？是……不自量力的笑话？

　　那个小小的、粉色的暖手宝，此刻在她心里，不再是温暖的象征，而成了一个巨大的、耻辱的烙印。是她“倒贴”、“不自量力”的铁证。是她所有难堪和痛苦的源头。

　　不知过了多久，晚星才勉强止住那汹涌的泪意。她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厉害，脸上泪痕交错。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步虚浮地朝着教室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她像个游魂一样飘进高二（1）班教室。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声已经响过，同学们基本都回到了座位上，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带着窥探意味的安静。

　　晚星低着头，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再次聚焦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和探究。她无视了所有，只想快点回到那个小小的角落，将自己彻底藏匿起来。

　　就在她经过江沉座位旁边那条狭窄的过道时，脚步却下意识地顿了一下。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一道极其微弱的视线。

　　她几乎是本能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江沉并没有在看他。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熟悉的姿势，微微低着头，额前碎发垂落，遮住了大半眉眼。那本厚重的竞赛习题集摊开在他面前，他握着笔，笔尖在纸页上快速移动，发出那种冰冷而高效的“沙沙”声。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流言、训斥、眼泪……都与他毫无关系，都被他周身那道无形的屏障彻底隔绝在外。

　　然而——

　　晚星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死死地胶着在了他垂在桌下的、那只握着笔的右手上。

　　那只冷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此刻，正极其自然地、松松地握着那支尾部光秃秃的原木色铅笔。

　　而在那铅笔的末端，本该光秃秃的地方——

　　赫然套着一个东西！

　　一个粉色的、毛茸茸的、带着小熊耳朵形状的、小小的……暖手宝的硅胶保护套？！

　　那个小小的、柔软的粉色小熊耳朵，正被他修长的指尖无意识地、松松地包裹着！

　　晚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攫住，骤然停止了跳动！瞳孔因巨大的震惊而猛地收缩！

　　他……他不仅接受了那个暖手宝……他甚至还……还用了那个配套的、同样幼稚的粉色硅胶套？！把它套在了他那支用来演算星辰大海的、冷硬的铅笔上？！

　　这……怎么可能？！

　　巨大的冲击让晚星的大脑一片空白！刚才那灭顶的委屈、绝望和羞耻，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加强烈的、颠覆认知的震撼所取代！她甚至忘了呼吸，忘了周遭的一切，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只手，盯着那支被套上了粉色小熊耳朵的铅笔！

　　这极致的反差，这冰冷的理性与笨拙的温暖之间形成的巨大鸿沟，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她混乱的心湖里轰然炸响！

　　就在这时，江沉似乎感应到了她那过于强烈的、凝固的视线。他笔尖的“沙沙”声，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晚星猛地回过神，心脏瞬间狂跳起来！巨大的慌乱攫住了她。她像被当场抓包的小偷，飞快地、狼狈不堪地移开视线，死死地低下头，用最快的速度冲回了自己的座位，重重地坐下。脸颊再次如同被点燃般滚烫起来，一路烧灼到耳根。

　　她慌乱地摊开一本练习册，试图遮挡自己滚烫的脸颊和狂乱的心跳，但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脑海里，只剩下那只握着铅笔的手，和那抹突兀又刺眼的粉色。

　　他没有扔掉。
　　他没有嫌弃。
　　他甚至……把它用在了他视若生命的铅笔上？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在她被流言蜚语淹没、被张老师当众羞辱得体无完肤、被贴上“倒贴”“麻烦”标签的时候……他却能如此平静？如此置身事外？甚至……还保留着那个代表着她所有“罪证”的粉色小熊套？

　　这沉默，是无声的维护？
　　还是……另一种更深的、更令人绝望的漠然？

　　巨大的困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那刚刚被震撼点燃的微弱火苗。委屈、羞耻、震撼、困惑……种种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里激烈地冲撞、撕扯，让她几乎无法思考。

　　流言蜚语如同冰冷的函数，编织着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在中央。而那个坐在风暴中心、手握着她“罪证”却沉默如谜的少年，成了这个函数里最难以求解的变量。

　　晚星死死地攥紧了手中的笔，冰凉的塑料笔杆硌得掌心生疼。她看着练习册上那些复杂的符号和图形，眼前却只有那只握着粉色小熊铅笔的手，和那个被揉烂的、写着“倒贴女”的纸团。

　　消毒水的冰冷气息依旧固执地盘踞在空气里。
　　但此刻，晚星却仿佛从那冰冷的气息深处，嗅到了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属于毛绒玩具的、幼稚而温暖的气息。那气息，混杂在巨大的困惑和未干的泪痕里，像一个无法解析的、混乱而矛盾的坐标点，深深地烙印在她剧烈跳动的心房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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