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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刃凿
怪人畏畏缩缩地蹲到木偶边上,咬破指头,念念有词地将白血涂抹在木偶光洁的额上。
待符咒画成,他手指一收,轻吹一口气,芸娘的魂魄终是得以彻底摆脱束缚,虚虚地飘在半空中。
缚灵术已解。
“我刚跟你开玩笑呢。”少女忽然在身后玩笑。
开什么玩笑?黑影抬头,正见青衣少女在烛光映照下笑靥如花,他莫名地打了个冷战。
赤华拿起他包袱里的葫芦。
葫芦盖被拨开,莹莹白光从里面争涌而出。
昨日听说,崔家一日连嫁三女,崔家二娘昨日三更被发现“香消玉殒”,而崔三娘则“不省人事”。
既然行三的崔三娘是木偶,那崔家的另外两位娘子以及崔家丈人是不是也该是木偶?
果不其然。
这怪人骗财的行当真是足,葫芦里的这些个鬼魂,都是他四处收集而来的,有汲水坠井而亡的妇人,有上京赴考被山洪掩埋的学子,也有满肚肥肠死于口腹之欲的富商……
这些鬼魂神色惶惶,骤然见到周围有人,还四下想要躲藏。
“这是怎么了?”有人窃窃私语。
“又要做哪门子的缺德事?”有人低声埋怨。
“……”有人木然不语。
形形色色的鬼魂有数十,作为“优伶”都能凑成一个戏班子了。
“继续呀。”见怪人解了芸娘的缚魂术便束手而立,赤华催促道。
怪人闻言,脸上的多了些不忿,但还是畏缩着照做。
而那些鬼魂骤然见到怪人的模样,俱都噤声,任由他动作。
赤华待他解了所有鬼魂身上的缚魂术,才不紧不慢地打开包袱中的一个小盒。
巴掌大的螺钿小盒里堆满了小人偶。
这些人偶虽只有指甲盖大小,但面容清晰、四肢俱全、身材各异,的确是手艺精巧。
赤华随意挑出一个往空中一抛,小人偶落地瞬间便变成了常人大小——
是个体态丰腴、肤若凝脂的佳人模样。
赤华甚至可以想象,他闲来操纵这些貌美女郎来“伺候”自己……
“啧,”赤华只觉一阵恶心:“既然你可以操纵木偶,为什么还要拘着这些鬼魂?而且你大可以开个妓坊,这样又能得真水,又能挣银钱,你再打扮一下做个老鸨接客,不正好?”
“无知妇人,你懂什么?!”怪人听得她话里的羞辱之意,忍不住反驳:“若是沾染过多凡间男人的浊气,木偶的使用寿命大减,那还不如嫁女要些聘礼来得方便!”
“原来如此,”少女嗤笑:“不过我可没有这样的耐心。”
他闻言,不动声息地防备起来:“你要做什么?!”
“二百六十二。”少女忽然报出一个数。
“……什么?”那黑影迟疑着问。
“从一颗桑葚种子,长成三十尺以上的大树,再被人所伐,制成一根小小的凿子。”赤华杵着下巴,静静地看着他。
“木桑。”
“你……”被道破真身的木桑神情惊恐,微微颤抖地抬手指向她:“你怎么知道的?”
少女诡秘地笑着:“那把小凿子,不,应该说,那棵桑树被伐前已开灵智,因缘际会,小凿子后来在道观里听了几年经,意外地能化形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为什么她都知道?!
“你不光骗财,还操纵人偶杀人夺财,”赤华挑起包袱里面的蓝金锦囊:“得来的财物都放到这里了。”
这锦囊虽小,但其实是最次的乾坤袋,内里也尚算宽敞,木桑的家底大多存在了里头。
木桑瞬地有种被人从里至外看透的感觉。
他颤抖着后退,可当后背再次贴上那无形的结界,他还是无法认清无路可逃的事实,曲起手肘猛地用力撞向屏障!
“砰、砰”的声响后,他眼中露出一片凶光——
下一刻,赤华不慌不忙地笔囊里抽出一把凿子,轻轻一挥——
“叮——”
凿子在半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而后,“唰”地一下深深插进他身前的地砖。
门前矮小的身影无声消失,只余下一把老旧的凿子“哐当”坠地。
赤华的长指微微收拢,老旧凿子凭空飞起,又稳稳落在她手上。
这是一把老旧的斜刃凿,只有手掌长,斜凿刃是铁打的,而凿身则是桑木做成的。
桑木耐沤耐用,有句老话“桑木扁担用万年”,虽有夸大,但也足见桑木的耐用常见。
而手上这把凿子可不同寻常,斜刃处还闪着渗人的寒光。
“被打回原形了,还想着威胁我。”赤华轻嗤,一手握住斜刃凿手柄,一手握住斜刃,微微用力——
“叭”,刀刃和凿身连接处应声而断。
赤华丢开斜刃,又从木桑的笔囊中取出一把平凿,平齐的刀刃慢慢从凿柄首往下削……
木桑在她凿刃下发出阵阵惨叫。
不过一会儿,原本手指长的凿柄被她削得只剩下指甲盖长的小木钉。
她从柜台下拿出一个上细下粗的酒胡子。
市面上售卖的酒胡子大多是醉汉模样,而她的这个却是大肚弥勒样,看着就让人乐呵。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操作的,她将木钉的尖处对准酒胡子头顶,手指微微用力,那颗小小的桑木钉便被严丝合缝地按进了酒胡子的脑顶。
酒胡子被放到柜台上,一晃一晃,晃荡个不停。
赤华满意地看了一会儿,才对满屋的鬼魂说道:“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鬼魂们你看我我看你,好半晌都没敢动。
“我们……能去哪?”其中那个富商迟疑着问。
“趁着牛头马面未到,去街上看看。”赤华笑应。
尽然外面只有宵禁,可到底是自由。
他们踌躇半晌,一妇人当先飘忽着往外“走”,甚至还如活着时那般去推门。
可哪里推得动?
她看上去似乎还想用力,可下一刻便毫无阻碍地顺势穿过了门扉。
众鬼对此神情各异。
他们大多是身刚死便被木桑带走,魂魄受禁制所限,根本没像“鬼”那样在外面呆过。
犹疑许久,他们才纷纷穿过门、穿过墙壁,消失在医馆前堂,飘到街上去了。
而芸娘,则静静地等在原地。
“芸娘,想好了吗?”赤华问。
“司娘子是要劝我吗?”芸娘惶惶飘在半空中:“人鬼殊途,我在世时看过不少话本子,人鬼相恋乃天地不容,可……”
“人鬼殊途?天地不容?”赤华摇了摇头:“我可不这么认为。”
众生皆苦,能够摆脱苦难投胎转世,这自然也是一条大道。
凡间口耳相传,人鬼殊途……其实不过与良贱不婚的道理相同,只是为了皇朝统治。
若真是人鬼相恋,又为何不可?
唯一的难处,实际便是阴阳两隔,鬼在人间待久了会魂飞魄散,而人在冥界待久了便会不人不鬼。
可必然会有人问,那若是凡人成了鬼,不也可以长相厮守了?
非也,若无机缘,冥府轮回是鬼的归宿,也是大多数人的最终归宿。
每每想及这些,赤华心中不免烦躁。
“私自逗留人间,未来再到冥府,那可是要剥皮抽骨下油锅的。”
若真是为了她所谓“良人”,将来可不只是尝那么一点苦头。
“我可借你十年凡间时光,”赤华支着手臂托着腮,姿态散漫地瞧着她:“你可付得起诊金?”
“诊金?”芸娘声音颤抖。
杜郎不是已经付过了?
柜台上的酒胡子听得芸娘被为难,颇有几分解气,左右摇摆得更起劲了。
赤华右手指尖微动,拇指与无名指相碰,“啪”的一声极轻脆响落下。
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可只有木桑知道有什么被悄无声息地被改变了!
为什么?
只因他一下子便被封了形、声、味三感,现在只剩下听感和触感了!
“杜郎君付的只是让你脱离木桑控制的价钱,而十年凡间时光嘛,”少女的话音悠悠,似当真在认真思量十年该值多少银钱:“那是另外的价钱。”
芸娘急得声声悲泣:“司娘子,我日后即便为奴为婢也在所不惜!”
“我要你为奴为婢有何用?”赤华目光在她哀戚的脸上转了一圈,只感慨自己又多管闲事了。
她闲闲地从蓝金锦囊里挑出一枚小巧的金戒。
木桑的品味她不敢苟同,这金戒虽看着像是俗物,但其实是枚纳戒。
赤华的拇指在戒面上一抹,“不若这样,你日后每旬最后一日做一道饮子送到我医馆?”
芸娘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她,错愕问道:“……饮子?”
朱家祖上曾在咸阳开过饮子铺,而她父亲以丝帛通商西域,积财累万,后捐官得入士流,没想到这司大夫连这都知道。
*
日近正午,一架驴车停在寻医馆前。
杜锡今日一身崭新的米白圆领绸袍,此时背着手站在医馆外,正听着家中奴仆低声禀报。
待他回头时,医馆昏暗的前堂里多了两道纤细身影。
“娘子慢走,医馆事多,我便不远送了。”赤华将芸娘送至前堂,便懒散地坐到柜台后。
杜锡则望着缓步出来的貌□□好一番打量。
她是芸娘,却也不是芸娘。
尤其是那双琉璃珠子似的双眸,在阳光下折射出璀璨诡奇的光彩,美得惊心动魄,美得……不似常人!
他下意识别开眼,朝柜台后的女大夫拱手。
那女大夫笑笑,没有过多回应。可眼睫抬起时,那双漆黑杏眸却似闪电划破夜空,直将他内心深处的幽微照得清清楚楚!
杜锡慌忙垂眼,而芸娘已到近前。
芸娘羞赧地垂眸,小心翼翼地伸手来挽他:“杜郎,我们回家罢。”
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随即察觉失态,掩饰似地往前迈了半步,轻咳一声:“不急,我们先去拜访丈人丈母。”
“……丈人丈母?”芸娘随之挽住他的手臂,指间的金戒在日光下照射出晃眼的金光。
他强自敛好心神,压下想要甩脱的动作,凝着她那张端庄的美人脸,解释道:“芸娘,你阿耶阿娘还在世。”
芸娘怔了怔,是的,她在咸阳还有父母。
“这般突然,”芸娘顿时有些近乡情怯,为难道:“我怕会吓着他们。”
杜锡温言安抚:“我今晨已给丈人丈母去信,刚送信的仆从回禀,他们都很想见你。”
赤华趴在柜台上,看着门外这对亲昵又疏离的夫妻,抬手戳了戳一动不动的酒胡子。
酒胡子忽然被戳,肉眼可见地吓得颤了一颤,紧接着晃动起来。
“你看,他这便按捺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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