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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桃报李
筷尖在汤面划开一道细微涟漪,沈照临缓缓放下竹箸,双眸穿过微薄的香霭,轻轻落在她脸上。
“沈某素喜清静。”他答。
“同门各有缘法,不必日日相对。”
“哦?”檀夭夭挑眉,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
她学着话本子里那些伶俐女子,自以为洞悉了秘密。
“你嫌弃他们?太弱?太傻?”她红唇一撇,故意拖长了调子,“还是他们不带你玩?嫌弃你……”
檀夭夭盯着他的眼睛,又落在他唇下小痣,最后才微微正色。
差点说出来了。
这刀可是自己捅的。
她心虚地闭上嘴,话出口才觉无理,忙又找补:“咳,我是说,他们不识货!”
他垂睫,目光落在粗瓷碗沿模糊的釉色上。
“道友误会。”他声线温和依旧,底下却如盖寒霜。
“此番路过玉京,原是为着万宝楼的录名琐事,顺带一解三清盟的悬赏。”
“悬……赏?”檀夭夭绕了绕垂落胸前的金链子。
“也就是剥皮妖一事。”
“随行弟子寥寥,不巧,前夜又逢师弟负伤,沈某既为师兄——”
檀夭夭指节轻叩碗沿,一双灵眸倏然眯起。她脸色变得飞快,拈起块饼,不由分说堵了他的口。
聒噪。
那些弯绕道理搅得她头昏脑涨。
“你不如从开天辟地开始说起。算了,啰里啰嗦。我现在不想知道了。”
她忽地不耐,仿佛方才扯着人坐下的是另一个她似的,撂下碗筷脆声道。
“你快些吃呀。沈照临。”
“除妖要紧!晚一步我们如何能祛邪匡正?”
檀夭夭履翘在桌下催促轻点,语调上上下下。
他咬下半块饼,不疾不徐,喝尽碗底最后一口温汤。
沈照临起身,目光无声掠过她攥着金链的、焦躁的手指:“有劳道友记挂,请吧。”
**
正午玉京热浪滚滚,檀夭夭数着不知道多少个弯,盯着那个背影恨恨咬牙。
沈照临步履从容,劲装外垂着纯白披风,高束玉冠下,竟无一丝汗意。
他指尖无声捻过一张薄如蝉翼的感应符。一丝若有似无的妖气,细蛇一样,倏然滑过小巷深处潮湿的空气。
沈照临微微侧首,余光瞥向身后。
少女的白色披帛随意搭在臂弯,她手里新添了柄不知上哪淘来的团扇。
檀夭夭脚步轻快,停在一处蜜饯摊前,拈起一枚,凑到鼻尖闻闻嗅嗅,又颦眉搁了回去。
那点骄纵全写在脸上,心思如同春日溪水,清浅见底,又瞬息万变。
想起那缕与她刀意纠缠的寒煞,沈照临匆忙收回目光。
“沈某愚钝,此处妖气似有还无。”沈照临轻咳一声,苍指尖按上旧伤,声音裹着一层恰到好处的虚弱。
“这身子……当真不济事。”
檀夭夭月白裙袂黏在小腿上,额间孔雀石金链沉甸甸地烫着皮肉。
她卷了一个时辰的发此时湿漉漉贴在颈侧,檀夭夭咬紧后槽牙,硬生生扯开一个僵硬的媚笑。
“没…没事呀,沈师兄。”尾音又卷去几个弯,她亲昵地靠过来,“我们再去那边看看嘛?”
他低下头,见那穿金红衣裳的姑娘咬着牙,狠狠蹭着脚下石子。
沈照颔首,温声道:“有劳姑娘。”
于是引着她又拐进一条污秽后巷。
腐臭扑面。
他也微微蹙眉,袖口掩鼻,低叹一声:“旧伤畏秽气……”
脚下却已不着痕迹,似是要将檀夭夭逼向泥泞最深处,沈照临将符纸塞给她,一如前几次。
然后露出个鼓励的眼神。
她胸口起伏,强撑的妩媚摇摇欲坠。
檀夭夭深呼吸,装模作样地向前几步,于是又偷偷拨开披帛,瞥了眼罗盘。
纹丝未动。
“这里……有吗?”她转过头,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娇嗔。
“嗯。没有。”沈照临目光掠过她裙摆污秽,温润依旧,还替她施了个净尘决“姑娘辛苦。”
檀夭夭偷偷瞪他一眼。
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要不是得忍辱负重,她现在就想一刀削掉这张优柔寡断的君子皮!
他又缓步走向巷口喧嚣:“或许……那边?”
檀夭夭拖着步子跟上,她连团扇都懒得举了,只觉着里里外外都冒着燥热的酸气。
终于踏上喧闹市街,热浪人声一齐轰然扑来。
檀夭夭眼前发花,衣袂如火灼烧,她猛地甩开颊边湿发,声音嘶哑:“热死了……”
沈照临闻声侧首。
“今日端阳,日头颇毒。”他声线清冽,态度谦和,似寒泉淌过,仿佛给人心安,“姑娘从西域来,可觉玉京潮热难耐?”
可惜对面是檀夭夭。
沈照临目光拂过她汗珠滚落的锁骨,平静无波。
檀夭夭胡乱抽出团扇,镶宝护腕撞在檀木扇柄上叮当一响。扇面绣着俗艳的牡丹,被她挥得呼呼作响。
“唔,”她不耐地撩开颈间湿透的白披帛,“比胡杨州里闷多了!”
扇风带起几缕乱发,黏在汗湿的唇边,檀夭夭见他步伐放缓,心中郁结又深几分,直直绕过他走在最前头。
“胡杨州……”沈照临低语,尾音轻如叹息,“定是别有风情。”
他步履未停,话锋似水流转:“听闻西域名门多隐于绿洲深处。”
视线掠过她腰后弯刀冷光,“檀道友双刀惊鸿,不知尊师居于哪方宝地?”
团扇骤然僵住。
檀夭夭眼珠左右急溜,猛地指向旁边蒸腾的粽子摊。
“啊?就那里呗!”她红唇一努,腰链哗啦,“那红红绿绿缠粽子的草绳,干嘛用的?”
“那是艾草与蒲。”他耐心解释。
“辟邪驱虫。”沈照临目光投向熙攘长街,随即又轻巧抛回,“檀姑娘…之前可曾见过玉京这般喧阗?”
檀夭夭越扇越快,额间流苏微微摆动:“热闹呀……哪里的市集人不多?”
沈照临忽地无声欺近半步,他身上清冽气息混着药味,丝丝缕缕传来。
“说来惭愧,”他垂睫轻叹,语调困惑,“那日席间惹姑娘不快,泼酒示警……”
檀夭夭对上那对眼底的水光微漾,觉着莫名,竟一时被钉在原地。
“可是沈某言行无状,有失礼之处?”
“嗯……”她眼神飘忽,“好玩吧。”
檀夭夭随即又不服气地扬起下巴:“但你反应,没意思。你是想让我谢罪不成?”
“檀道友灵秀跳脱,随性便好。”沈照临立时后撤,如沐春风,“是在下寡淡无趣了。”
他温声再引:“姑娘孤身千里赴玉京,可是为赏此间……风物人情?”
“谁爱来啊!还不是……”檀夭夭耐心彻底告罄,冲口而出,又猛地咬唇止语,“喂。关你何事?走了!”
他恭谨退开,盯着那一小块扑向人潮的身影。
“沈某多嘴。”沈照临匆匆上前,语含歉意,目光落向街角阴凉,“前面糖糕铺凉茶清冽,在下常与同门前来就食。”
他目光又扫过她被汗湿的鬓角。
“要休息吗?”
檀夭夭冲势一滞。
清甜,凉茶……
好像真还有点热。
她喉间仿佛火烧火燎,舌尖无意识舔过干裂下唇,狐疑斜睨。竹棚下果然粗瓷碗碟,茶汤漾光。
她鼻音浓重,勉为其难哼了一声,算是应下。脚步却已诚实地转向铺子方向。
**
粗陶碗底还剩着些晶莹的糖水。
檀夭夭舔了舔嘴角的糖霜,指尖百无聊赖地刮着碗边。
“喂,”她忽然抬眼,盯住对面,“你付钱了?”
沈照临端坐着,纯白披风一角垂落地面,依旧纤尘不染。
他闻言抬眸,眸底漾开温和的笑意,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是。姑娘请的早饭,这凉茶,权当是沈某……”
他顿了顿,选了个她可能更明白的词,“回礼?”
“哼。”檀夭夭鼻腔里哼出一声,算是应了,下巴却微微扬了扬,“算你识趣。”
她低头,木勺戳着碗里沉底的绿豆:“你讲话真绕。什么……投桃报李?是吗?”
她努力回忆着话本里的词。
“只是礼数。”沈照临从善如流,声音放得更平缓,像在解释给懵懂孩童,“姑娘觉得玉京如何?比之胡杨州,可有趣些?”
他目光温润,耐心等着她再次掉入那“绿洲深处”的陷阱。
檀夭夭眼神飘忽了一下,正想随口胡诌。
沈照临腰间那枚青玉符,毫无征兆地灼烫起来,散着青幽荧光,热度透过薄薄的衣料,直抵肌肤。
他端着粗瓷碗的手指纹丝未动,面上温和笑意甚至未减分毫。
“失礼。”他极其自然地放下茶碗,右手状似无意地拂过腰带。
指尖触及玉符,一道急促的意念瞬间撞入识海:“师兄!城南旧坊破庙,那个东西我们找到了!现在中了我们的阵,应该就在附近跑不远!”
意念中传来强行压抑的喘息,夹杂着符箓碎裂的刺耳噪音。
檀夭夭只看到他手在腰上搭了一下。
“怎么了?”她狐疑地问,敏锐地察觉到对面那层温和表象下掠过一丝极快的紧绷。
沈照临收回手,抬眼看向她,眸中里歉意加深,语气倒平缓依旧,却徒生一丝不容置疑的干脆:“剥皮妖,找到了。需立即离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沾着糖霜、汗意未褪的脸颊:“事出突然。檀道友。”
檀夭夭立刻坐直了身体,眼中瞬间亮起,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急事”的好奇与兴奋:“嗯?”
“一则,”沈照临语速平稳,“若觉得疲累,可在此处稍歇,或自行回客栈。”
“才不要!”檀夭夭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金丝腰链哗啦一响,她身子都往前倾了倾,“第二则我知道,就是让我去对不对?”
沈照临眼底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果然如此”的了然。
“确有几分棘手。”他顺着她的话,用她能理解的词,同时已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失礼了。”
沈照临动作看似从容,檀夭夭不明所以,随即觉着眼前一花。
自己手腕已被一只微凉的手掌握住。
力道柔和,不容挣脱,带着她瞬间离了条凳。
“喂!去哪?”檀夭夭被他拽着,脚步有些踉跄地跟上市集的人流。
沈照临并未御剑,也未施展什么惊世骇俗的法术,只是牵着她,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飞快地穿行。
他步法精妙,纯白的披风仿佛有生命般在人潮缝隙里灵巧滑过,竟没碰到一人一角。
檀夭夭被他带着,只觉脚下生风,两旁蒸腾的粽子摊、挂满彩线的货郎担子都成了模糊的色块向后飞退。
“出城。”沈照临的声音夹在喧嚣中传来,依旧清晰平稳,“人少处再行法。”
他引着她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窄巷,将市集鼎沸的人声甩在身后。
巷子尽头是低矮的土墙。
沈照临停下脚步,松开她的手。
他并未取出什么法器,只反手从袖中抽出一张半旧的黄符。符纸边缘磨损得有些毛糙,符文流转。
檀夭夭认得那东西。
掠影符。
她原本就紧绷的下颌线此刻显得更加僵硬,眉尖蹙起,支撑着她这沉默的抗拒姿态。
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秽物逼近,脚下无声地向后滑退了两步。雪白的披帛随着她后退的动作,从颈肩滑落些许,缠绕在微抬的手臂上。
看起来还是品质低的那种,镇海天宗穷成这样吗?还是他沈照临穷成这样?
沈照临指尖夹着符纸,轻轻一抖。檀夭夭只觉脚下似乎微微荡漾了一下,像踩进了水波里。
土墙,杂草,甚至头顶一方狭窄的灰蓝天,都陡然拉长、扭曲。
一股无形的力量瞬间包裹了她,并不难受,却让她瞬间有些头晕目眩,赶紧抓住了沈照临纯白披风的一角。
“走了。”沈照临低语一声。
那符纸无声自燃,化作一点青烟。
两人身影,连带着那一角白色披风,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滴,倏然淡去,消失在空气里。
土墙之外,人声鼎沸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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