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兰舟

作者:三盏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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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恍如隔世


      天色已经有些亮,一行人出现在长安城郊的官道上,她们骑得很快,马蹄一遍遍踏起尘泥。连日赶路,晏楼腰间蹀躞上的香囊也沾上了些土,袖袍满是一股风尘。

      她停下马,长安已就在眼前,只是不知是疲于奔波,还是困于怯意,她竟一时有些挪不开步子,不愿意接近这她熟悉得不能再熟的地方。

      负责接应晏楼回京的,是中郎将段弦,她原在前夏任执金吾一职,晏钦灭掉前夏后将她收于麾下,她统领羽林军十余年,在军中威望很高,一呼百应。当年兵进东宫时,是段弦一路护在晏钦左右,深得晏钦的信任。这次皇帝派她来护送晏楼,一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毕竟她在沃州得罪了世家门阀,指不定多少人在暗中已经盯上了晏楼的脑袋;二是忌惮晏楼有虎符在身,而其兵马皆出自京中禁军,一旦晏楼借人马在手公然违抗圣旨拒绝回京,段弦随时能够接管禁军,将她直接拿下押解回京。

      她一身锦衣玄甲,催马靠近晏楼,沉声提醒道:“殿下,请吧。”

      晏楼没有回应她,只是勒住缰绳的手越发紧了些,她收回了目光,驾着马转过了身径直驰骋而去。

      段弦挥了手,示意后面的人马跟上。

      这片林子刚有些安静下来,又一时蹄声震地,抬眼望去,长安城的轮廓在微光中逐渐有些明朗。

      浴堂殿内满是氤氲水蕴,因只是宫女沐浴的地方,这里看起来并不大。按照规矩,被选入立政殿的宫女们要先浴于堂,然再验其身无瑕,这是为了防止宫女私自携带东西进入皇帝的起居、参政之所,也是为了检查其身体是否有不妥之处,防止将冤孽异疾带进前殿。

      景忬看了眼周围,估摸着约有近二十来人。沿着浴池一周,上上下下坐满了人,大家也是津津乐道各聊各的,身后的女人因为听说能进立政殿侍奉,恩赏月例都得多上许多而憧憬,也有人因为害怕触怒龙颜而悻悻犯愁。

      有了寸生的前鉴,景忬也不得不忧上几分,尤其自己的身世对皇帝来说也许会是一种忌讳,新巷令上任不过年余,并不知自己与母亲的过去,他那里尚且可以蒙混过关,可如果在皇帝面前暴露…

      只可惜,她没得选。

      宫女们列成两排,发尾还有些湿意而垂落,她们只披了一件薄纱,不知是秋凉入身,还是羞涩而犹豫,所有人垂头瑟缩,眼神躲闪而紧张。景忬也不例外,她站在前排最尾,指心微颤,湿发贴在颈侧,水珠毫不起眼,顺着肩头滑落。

      赵尚宫穿了一身深绿色的常服,眼神扫了一圈,手中竹册上是每一个人的名字,她命令道:“第一排所有人脱去衣裳,依次上前。”

      这个命令,景忬瞬间紧张起来,脱下外衣时的动作很是缓慢,原本就有些发颤的指尖更是越发慌乱,随着最后一条丝带被拉开,淡粉的宫纱沿着肩头滑落,纤瘦的身形再也藏不住,露出一片白皙的肩颈,锁骨清晰而柔和,美若精雕的玉弧。

      她深呼了一口气,嘴唇紧抿着,下意识想用双手相掩,指心抚过左臂上的一小块儿棱迹,这让她顿时有些僵硬。她差点忘了这条疤的存在,差点忘了那年希冀一点一点被覆灭的绝望。

      这道浅显的鞭痕,自然逃不过赵尚宫的眼睛。只是她的目光并未停留在那儿,眼神看向别处,似乎不想引起旁人的注意,别着个头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景忬的眼底闪过一丝惊慌,耳旁仿佛尽是那日刺骨的鞭声,她尝试着强压住慌乱,冷静道:“回尚宫,奴婢幼时顽劣,被长辈责罚时留了痕迹。”

      赵尚宫回头看向了景忬,打量了她片刻,眼神很是微妙,不知是在掂量少女这话的真假,还是在考虑按照宫规驱逐了她去。过了半晌,她没有再过问,却只是冷不丁丢下一句:“你的面相,很好。”

      说完便朝着下一个宫女而去。

      皇帝在延英殿已经等候多时了。

      段弦护送到殿门时也很是识趣,没有继续晏楼,而是把人交给艾纵之后便退下了。

      晏楼跪在冰冷的金砖上,双手前伸撑着,试图维持身体的平衡。她微低着头,眼眸低垂,掩不住眼底的疲惫。阵阵秋风经袭帘幕,殿内稍微有些冷,晏楼身着单薄,已经分辨不清难受是来自于长时间膝盖跪地的疼还是凉风刺骨的冷。

      阿娘的意思,自己除了继续跪着请罪没有其他选择。

      大殿内只有她二人,晏钦把所有宫人都支了出去。她倚在御座边,眼神只在奏疏上,不停批阅着。这样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晏钦有些渴了,想进一口茶水,随着盖身被打开杯中却只剩下些许茶叶。她下意识抬起头正打算叫艾纵进殿伺茶,却看见本该跪得规矩的晏楼,四肢有些发颤,软得几乎要瘫倒。

      晏钦的目光严肃起来,手中的建章被她猛地扔在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醒了晏楼,她不得不咬咬牙挺直了自己的背脊,语气恭谨道:

      “儿臣知错了。”

      她从进延英殿那一刻开始,没有为自己在沃州的所为而申辩,更是不会提及先前御赐虎符一事。她知道自己不过是李代桃僵,只是自己连桃树是谁、所代何事都不敢置喙一二。她清楚阿娘的脾性,知道抵抗天威无用,甚至还会弄巧成拙。

      “知错了?”晏钦起身走下御阶,来到她身边,“你此次赈灾有功,滥杀有过。朝臣们呢,也为了这事吵了许久,朕收到了上百封弹劾你的奏疏,他们觉得你动摇国本,有损天家威仪,要朕严惩不贷,你怎么想?”

      蛇吐出了信子,至于是否有毒,晏楼心里有数。她没有过多犹豫,甚至没有起身了再回话:“儿臣,知罪。”

      晏楼的表现让她很是满意,这确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看着眼前跪着的女儿,她也生出几分怜悯,只是她不能表露出心软,这场戏演了两个时辰,她若不严厉些,只怕难以堵住悠悠之口。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冷意,“既如此,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此次闯下大祸,皆是儿臣的错。曹净所为都是受儿臣所迫,还望阿娘不要怪罪于她。”晏楼终于抬起了头,她看向自己的母亲,眼中尽是恳切。

      她知道这件事牵连甚广,阿娘为了做样子,只怕曹净也难辞其咎,性命难保。曹净只是一心为了百姓,这样的人她不愿拖累,这也是她唯一的所求。

      晏钦转过了身,她看不见阿娘的神情,只是能从语气中感受出几分意味深长的冷意:

      “你的心思,朕都知道了,朕会留曹净一命。但为了平息朝议,朕明日会下旨废除你的吴王之位,降为太平郡王,即日起禁足府中,一年之内没有朕的旨意,皆不得出。”

      晏楼不在意什么王爵封号,却没想到阿娘要把自己关起来,她闭上眼,内心一阵冷笑。心里虽难受得紧,没有表露任何不满之意,只是恭恭敬敬叩首谢恩。

      “在府里好生修养,不过问这些劳形之事对你或许更好些。这段时间尚文院也不必去了,朕让太傅每日来你府中便是。”晏钦再没了方才的严厉,有些语重心长。

      她叫来了艾纵,命令让几个人送吴王回府,不得有误。晏楼跪得有些久了,手脚发软使不上力,起身时踉跄几下险些摔了去,幸得宫人们仔细搀扶着,这一步一步走得甚是费劲。半刻过去,晏楼的身影才逐渐消失在视线里,皇帝看着御案上的虎符,眼神有些复杂。

      这会儿太阳已有些远去,暮色越发深重,残阳下独显一片赤色宫墙。

      自延英殿一路出来,晏楼走得还是不太利索,步伐沉重,她的身旁一左一右两个人小心搀着,她的眼神甚是空洞,看不出悲喜。如果不是衣袍边角上那些许点滴的泥,她也许会觉得沃州好似一段隔世的梦,从未踏足过。她深知,在沃州之事上自己不过是母亲手中的一枚棋子,既清理了几个碍眼的世族,又没有落人以柄。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是沃州,又为什么是建平岑氏和薄律周氏,沃州大族又何止这两家,她更不明白,阿娘为什么让自己去做这件事,自己一无根基二无党羽,朝中连个为自己说话的人都没有,如今落得个群臣相攻的下场也是意料中事,难道是不希望阿姐和二哥也落到她今天这般田地吗?

      她不禁自嘲起来,掺和政事的下场就是被赶回家闭门修身,还不如一开始就在府里少折腾。

      她的目光落向远处,隐约间似有人群向着自己这边走来。

      这条宸路??的尽头,是一行女子迎面而来,领头的身着深绿官服,她身后的女人都穿着青色纱罗裙,裙边也随风扬起,与寻常宫婢的粗布衣衫截然不同。

      宫人按理来说很少出现在前殿,晏楼随口问道:“她们是谁?”

      “回殿下,许是今日新入立政殿伺候的宫女。”负责搀扶晏楼的内官答道,这是去往立政殿的方向,陛下前几日要新宫女这事他也知晓,今日也正好到了日子,他便这样猜了。

      “哦,我第一次见宫女这副打扮…”晏楼心不在焉,眼见来人皆侧身避让后,她只想着径直走过,却不知为何,心跳突然加快了许多,闷得她有些喘不过来气,什么东西好似牵引着她的目光。

      她停下身,两名宫人也随之停步。晏楼的眼神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她侧过身望去,目光似是已经为她提前做好了决定。

      那女子也恰好抬眸,眉眼间注定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凝滞。

      晏楼愣在了原地,眼前之人让她甚至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她下意识脱口而出:

      “姐…姐姐……”喉间瞬起一阵哽咽,卡得她一时呼吸有些困难,本是泛白的脸色顿时多了些慌乱。

      景忬一身青纱,发丝大多垂落于肩背之间,随风起而略带卷意,发髻轻挽略带自然,几缕细碎青丝掠过她的额角与鬓边,发间几朵淡粉樱花点缀。

      暮色下随意便夺走了晏楼的悸动。

      而晏楼此刻却是一身浮尘,头发散乱,举足间尽是疲惫与狼狈。

      景忬的目光紧紧地落在晏楼身上,眼眸仍旧是如秋波般清澈,只是盈盈水光已有些藏不住,似乎再也无法压抑,如洪水般冲破心防。她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每一步都重重地踏在晏楼的心尖上。

      直到停在晏楼身前,她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张梦中曾出现过无数次的脸,静静地听着自己杂乱无章的心跳。

      晏楼眼角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她的嘴角一动再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她挣脱内官的搀扶,她很想触碰景忬,有些僵硬的手却又在半空停了下来。

      她越来越害怕这只是一场梦,触手而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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