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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流(中)
2.
马尔基娜负责了你和法拉杰的着装。你仍是一身宝蓝,只是今天这身相比之前多了几幅埋着金丝的鹰隼绣纹,而法拉杰则是与你相合的戴胜鸟。年轻人面对绣娘的巧手显然有些害羞,红着脸与你一起乘马车去了宰相府——其实你们更想骑马,但是没办法,在一个讲排场的地方还是得合群。
宰相府离王宫近一些,与你们家还有些距离。你看着车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色,思索着接下来的应对策略。不过很快你就想不下去了,哪怕再小心掩饰,常年幽影的经历让你无法忽略任何注视的目光。
更何况那目光正来自你身边。
“怎么了?”你奇怪地回头看着法拉杰,“我脸上有东西?”
“不,没、没什么,大人,”年轻人迅速低下了头,眼神有些闪烁,半晌才又抬头看你,“只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什么事呢?”你把身子侧过来,“有关于我?”
“……您昨天没让我跟您一起去宰相府,但我听到很多流言。”
“哦?”你挑眉,“什么流言?说来听听。”
年轻人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我听说了您折纵欲卡的经过,您不让我跟着,但很多人都在传,他们有些人说得太难听,我忍不住教训了几个,可是有一些……我不明白,大人。您昨天去了宰相府,我听说阿卜德送给了您一件披风,上面…”年轻人有些难以启齿,“上面绣着活春宫……您、您还说要拿回家放在展览柜里!我不明白大人,那些都是真的?为什么一定要遵循阿卜德…以前就算…也不会…如果是这样,您和夫人都…那么好,为什么还要……”
……我靠。你心里痛骂你哥真是个做戏做全套坑人只坑弟的大祸害。这要你怎么解释。法拉杰虽然追随你们最早,但并不知道阿尔图实际上是两个人,更别谈分得清楚你们俩。你迅速调整了一下呼吸,让自己更接近哥哥的状态。
“所以,连你也误解了我。”沉默半晌,你学着你哥的样子苦笑着,一副受伤的表情,“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带着你么……就连你也会觉得我实际上是那样的人?”
“不是的大人!我没有…我知道您不是!您是如此的高尚、闪耀,那些诋毁、攻击您的人都是有眼无珠!”年轻人慌乱地抓住了你的手,急于证明些什么,你想…那大概是忠诚?“您可以带着我,我会守护您的荣耀!请您不要丢下我……”
你有些震惊,甚至不明所以,年轻人妥协得太快了,你都还没开始表演,对方就直接丢盔卸甲。不过最后的祈求让你咂摸出来话题似乎要往一个不太对的方向发展,你立刻摆出一副正色的神态。
“这正是我要说的,法拉杰,”你就势握住了他的手,“你也感觉到了……这场游戏开始就很难结束。我们要面对的东西早就不只是误解和流言。我需要你。但我更需要你保护好自己。我不想带着你,因为我认为那些肮脏的话语没有必要污你的耳朵,但对你的感受…我确实有些欠考虑了。”
“所以,今天我带上了你。”你看着他,感到握在掌心的手生出一丝薄汗,“你需要这样的舞台。”
年轻人眼神颤了颤,握紧了你的手。你觉得他还有话要说,但似乎被他咽了回去。马车里的气氛终于松了下去。接下来的路程你们又闲扯了许多话题,包括但不限于近日闹鬼的可疑宅邸,租借房屋的异国商人带来的新货,流民赈济和闹事侵占问题,最后又绕回了宰相党羽的恶心嘴脸。不过说真的,你们全家没一个人喜欢阿卜德,要不是暂时没有到合适的时机,就连你哥哥都不想给他好脸色。但也正是时机未到,你们还是得赴宴。
很快你们就到了宰相府。阿谀奉承,虚与委蛇,乏善可陈。嗯……好吧,还要算上对以奈费勒为首的清流之辈的诅咒痛骂。这简直可以说是永恒的主题。虽然你觉得这群人比当年的你还要可笑——当然不是说还没有你当年骂的有技术,而是你一走进去,就听见有人想捉弄你的好政敌,正在向宰相进言献策,而这居然还要六块金币才能入伙。哈!六块金币!
“大人真是好兴致,”宰相熟稔地招呼你进来,让你自便,你携法拉杰对宰相见了礼,转而笑眯眯地看着那人,扔出钱袋,“那老榆木顽固得紧,您还能让他开花不成?”
“这个嘛,就要大家静候佳音了……啊,看看这是谁来了,雄伟的阿尔图大人!”那人本来还垫量着钱袋,笑得神神秘秘,看见你,眼神唰得亮了起来,“您可是我们这儿的传奇!”
那人盯着你的吻痕,添油加醋地赞叹你前天晚上的光辉事迹,语言浮夸,形容夸张,很快你们周围就围了不少人。你听了几句,原来是昨天你哥哥去了宰相府,于是阿尔图夜御二女折断纵欲卡的事情在一众党羽中传了个遍。
法拉杰皱了皱眉,你不动声色地在年轻人手上敲了几下。指尖下的皮肤颤了颤,很快退至你身后,悄无声息地融入人群。
在这间隙里,你挑起眉毛,朝那人敬了敬酒杯,摆出一副适当的傲慢与自得。
“诸位过誉了,这是陛下赐予的权力与荣耀,”你笑得很恶心,狗腿与骄傲齐飞,“你们该崇拜的是如太阳般的苏丹,这一杯,敬陛下!”
众人哈哈大笑,齐呼陛下万岁。你又顺势讲了几个从哈桑写的荒唐情诗里看来的笑话,想着差不多了就转移话题。而那人明显不满足,继续追问你贵女与妓女哪个更销魂。你晃着酒杯,一脸高深莫测,说着这真是个好问题,得容你想想。正当你的思维从维持形象与就地砍了之间的天人交战,逐渐滑坡到思考为了维持形象而饶这人一命值不值得,法拉杰回到了你的身边。
“您许久未做抉择,莫不是在等这位?”那人看着法拉杰,一副恍然大悟,“年轻,忠诚,蓄势待发,真是暴殄天物,更别提那未经事的——唔!咳咳咳咳——嗬——”
法拉杰懵了一瞬,随即错愕地看着你。等不及年轻人发问,一枚金币射入了那人不断噪响的喉咙,你扣着那人的脖子,按倒在了地上。
“嘘——”躁动的宴会顿时消声,你在他耳边吐气,“我说过吧,这是陛下赐予的荣耀,我是被陛下选中的人,你算什么东西,敢这么揣测我。”
“还是说,”你的语气突然恍然大悟,还带着一丝毛骨悚然的兴奋,“其实是你想试试?我这人一向宽容,你……”
那人顿时一脸惊恐,看着你上下打量的眼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连忙摆手求饶,生怕你蹦出一句“你也不是不行”。你轻蔑地把他扔回地上,站起来招呼法拉杰。
“让他解脱吧。”你说。
场上一片哗然,宰相却仍坐在原地,仿佛正在发生乃至可能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默许之中。早已迫不及待的年轻人大步上前,揪住那人的领子往下一磕——
卡在喉咙的金币掉了出来。
“还有谁想听故事?”你漫不经心地擦拭法拉杰为你捡起的金币,笑了笑,没注意年轻人看你的目光复杂,“老规矩,六块金币。”
这个浊流肆意的宴会很快成了你的个人秀。宰相非但没有因为你的行为而为难你,反而将你拉入了更核心的圈子。你在宰相身边掂着钱袋,眉飞色舞地讲着你从哈桑的故事集里翻到的鬼话,直到宾主尽欢,你们才在众星捧月中离开。
而很快线报就到了你的手上。
附赠几十枚透着脂粉香的金币。
这下有钱了。
“真是有意思,”你与法拉杰舍了马车,骑马去了白鹳破晓,坐在酒馆的包厢里,看着手里的纸条,“收买了个男妓去流民赈济摊子上调戏奈费勒。哈。”
还要一个人六块金币!
六块!
……你天天去捐钱都没有调戏过!
“蛀虫是这样的,他们没有本事,只会掏空根基。”法拉杰从酒窖上来,拉下了包厢的幕帘,为你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这是您之前提过的茴香酒,庄子里最新酿的一批,比那老匹夫的更醇厚。”
你看了一眼,是你哥哥喜欢的口味。你对酒实在没什么兴趣,之前宴会上你也只是晃晃酒杯装装样子。你抿了一口,用阿尔图的口吻赞了一声,让年轻人入座。你不再看他,晃起酒杯,也没有喝,一边平复心绪,一边思索接下来的对策。约莫是半支蜡烛的时间,等你自觉能约束好胸中那股怒气,决定去找奈费勒,你才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看向跟随在自己身边的年轻人。
而他眼前酒杯尽空,法拉杰拽着幕帘,竟是已喝得面色酡红。
“谁让你喝——”
“您终于看向我了。”那孩子声音闷得让你心惊,打断了你的质问,“您为什么不用我……”
“什么……?”
“纵欲!”他拔高了声音,“您有这个需求不是吗!那些人对我说……您完全可以找我!但,您为什么不用我……”
你脑子一翁,目瞪口呆。一时没捋过来是要先看看酒里是不是加了什么料,还是先质疑三人行和上了自己好兄弟哪个更下流。但这都没有这孩子实际上想和你纵欲这件事来得震撼你。你怀疑自己这么多年的言行是否对年轻人造成了什么不良影响,还是刚刚的宴会有哪个该死的虫豸给他灌输了什么污秽,但你看着那双眼睛,忽然意识到,那些都不过是你逃避的借口。
他爱慕你。
确切地说,是阿尔图。
如果说早上的孩子是看起来要哭了,现在则是你真的看到他眼里有泪水正在积蓄。此时有一颗真心正与迷欲纠缠。你意识到自己必须审慎处理。你迅速把你们兄弟和法拉杰之间的点点滴滴都回忆了一遍。小到与你们相似的卷尾短发、清凉穿搭,大到你亲手教的格斗招式、行为标准,甚至精细到每次向你汇报时那充满期待的眼神,今早不敢看你时的羞赧,宴会上听见羞辱时的错愕与欲言又止……你身上那么多痕迹!天呐,你居然还逗人家,你真是自找!
这是你兄弟。是在阿尔图刚开始崭露头角时就追随你们的人。这是法拉杰。你调整了一下呼吸对自己说。你确实对他没有爱情或者利用方面的想法,也不愿意以任何敷衍或者可能伤害他的方式来回应他,你深知他的忠诚,甚至可能在你拒绝他之后仍捧着碎掉的心来侍奉你。这场游戏已经伤害了太多的人,你不想再多一个受害者。
“法拉杰,请听我说,”你把年轻人攥着帘幕的手抽出来,握在自己手心,“你是我们珍视的人,是我最忠实的伙伴。我很抱歉,自从开始这场游戏,我很少有时间与你交流,很少……看着你。”
他似乎想要挣扎,但你按住了他。
“……但是在那一切之前,你是法拉杰。是你自己。不是任何人用来达成任何目的的器物或者玩具。”也许是你的眼神太过郑重,年轻人在你的手里安静下来,“你也看到了……这场游戏是怎么把王都搞得人心惶惶,又是怎么让我不得不做这些荒唐事,甚至忍耐那些人当着我面的羞辱。奢靡,纵欲,杀戮,征服。这里面的每一项都在煎熬着我,把我带向深渊。”
“这不是您的错,您在尽力改变,而您有我!”年轻人颤着声,“正因如此,您更应该——”
“正因如此,我不应该。”年轻人还想说什么,却被你抚摸他头发的动作打断,“我不希望再多一个受害者。你看得到……那么多尸体,那么多消失的男男女女,那么多狂热到失去理智的人。我们处在一个对人性的磨灭和沉沦的炼狱中。我不希望你被我牵连、污染,背负上这种沉重的东西。”
“我不害怕!我不会成为您的拖累,我愿意为您……”
“但我害怕。”你看着他,“你那么年轻,勇敢,忠诚。你从来都不是我的拖累。反而,你对我很重要,没有你,谁来守卫我们的大后方?又有谁能与我同行?我害怕你不再轻盈,不再感到快乐。你会变成一个顶着我名字的人的傀儡。记得我说的吗?把自己奉献给谁之前,首先要找到自己,在成为我的追随者之前,你首先是法拉杰,是独一无二的法拉杰。”
年轻人似乎被你的目光定在了原地。他睁大眼睛,看着你拂去他脸上的水光,手指在你掌中颤抖。
“与您同行……独一无二……”他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后,看向你的眼神不再湿润,“我明白了。”
你感到年轻人握住了你的手,就像那个雨夜你握住了奈费勒。
此刻你清楚地知道,世上又多了一个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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