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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李清咒骂、嘶吼、求饶声都远去,沈执再一次重新审视起幼帝。
风雨稍歇,梅晚不避不退,直直的迎上他的目光。
她今日不着龙袍,换了暗色云纹轻衣,看起来更像是她还是太子时的模样。
沈执看着她,心绪翻涌,终究还是开口:
“陛下,近来行事狠决,倒不像以往那般急躁。”
他探究的看向梅晚,眼波稍动。陛下读书表现差强人意,今日一计着实让他意外。这还是那个懒散懈怠的陛下吗?
梅晚浅笑不语,低头为他斟满茶。
终于问到这里了。
“先生不是说,‘大成若缺,大巧若拙’,要我学会藏拙吗?”她轻声说,“如今我藏得久了,倒被人当成无能。”
“先帝对我说李清不是好相与的,现下看来我只要稍一示弱,他就迫不及待的扒上来了。”
沈执心头一震。
这话,不像是装的。
甚至像是他那位学生某个深夜偷写诗稿时,半是不甘半是嘲讽地念出的句子。
他试图细细端详她神情,却只看到一双安静而坚定的眼。
她随手端起茶盏,对他轻轻一笑:
“先生曾说,‘百官之心,胜于十万兵马。’我如今也开始明白了。”
沈执沉默了许久,慢慢问道:“陛下既然有如此见底,那为何要作出无能的样子?”
梅晚笑了,轻轻摇头,似是在笑他这个问题。
“若我一登基便展现锋芒,先生会如何?”
她语气温和平静,却带着某种意味深长。
沈执一怔。
她缓缓起身,在殿中踱了几步,语气依旧平稳:
“我年幼即位,师父在时,是挡风的墙。可天下人看我,却不过是个依赖遗诏登基的小儿。”
“若我一开始就手握权柄、处置狠辣,天下人会怎么说?”
她顿了一下,语气微低:
“说我狂妄、说我不敬先帝、说我忘恩负义……甚至会说,我根本不是先帝亲子。”
这话一出,沈执指尖一顿。
梅晚却仿佛未觉察似的,转头看他,眼底竟带了点笑意:
“可若我什么都不做,只在先生与旧臣荫庇下‘糊涂度日’,大家反倒觉得,这才像个孩子。”
“一个不成气候、容易掌控的皇帝。”
“然后他们……就会像李清那样,迫不及待地跳出来。”
沈执怔怔看着她,眼中光影流转,许久都没有言语。
他看到了什么?
一个还未成年的皇帝,在自己庇护之下,独自推演朝局、审察人心,硬生生等到一条大鱼咬钩。
而这一切,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包括他这个“帝师”。
“你不信我。”沈执终于开口。
梅晚没有否认,只是语气坦然:“我不知道能不能信。”
“您忠于先帝,但未必忠于我。”
沈执沉默了。
这一句不重,却像一道雷。
他是忠于先帝遗诏,才守着这孩子登基。但他心里,从未真正承认她有治国理政之才。甚至连“她是否真的是那个孩子”——也始终疑虑重重。
梅晚却忽然一笑,轻声道:“先生也不是信不得,只是要让我自己来求一回。”
“您今日替我清洗李清,是信我有断事之能。”
“那我便用这份信,换一场局的安稳。”
她俯身行了一礼,不像一个君王,更像一个学生对老师的小心讨好。
“请先生再教我。”
沈执看着她的眼神缓缓变了,从怀疑,到震动,再到……某种被触动的决心。
梅晚没有错过他的神色转变,心下稍定。
她赌对了。沈执其人似乎真的忠贞不屈,一心为国,哪怕经过了梅晚的层层试探、调查,也没有发现任何污点。
梅晚需要朝堂上的帮手、自己的势力,帝师是个很不错的人选。她看到沈执的表现,终于放下戒心,给予信任。
她将自己无能的面具撕开,静看沈执的反应,心下却无比笃定他的选择。
他会跟她说:
“陛下,臣愿为陛下效劳。”
陛下笑了,这一次他们之间舍去了所有怀疑、芥蒂,梅晚头一次恭敬的弯下腰去:“愿先生教我。”
教我如何驾驭人心、教我如何处理朝臣、教我如何做好至高之位。
沈执终究起身,拂袖行礼。
“臣……愿为陛下再授一课。”
走出殿门时,他再度回首。
那盏宫灯下的梅晚,影子拉得老长,却站得笔直。
他心里第一次生出一点真正的敬畏。
——不是对“先帝的血脉”,不是对“皇权的威仪”。
而是对那个真正坐在龙椅上的人。
那是他的主君,也是他一生要效忠之人。
经过这一次的夜谈,梅晚和沈执达成共识,人后她好好学,人前她依旧木讷,由沈执来为她发展势力。
李清禁足府中,对于他怎么处置梅晚问过沈执。
沈执只说:“他年事已高,朝中积威犹在,若无十足的把握,不可直接扳倒。”
还是要找证据。
*
一晃新帝登基已半年,京城已经入冬,长公主的“病”好了。
缠绵病榻半年余,京城许久不见长公主的身影,听闻长公主府重开,各种请柬雪花一般飞进公主府。
是梅晚从前的侍女代收的,叶知秋全数看过后,只留下几封呈上御案。
想起她曾经的贴身侍女,梅晚恍如隔世。多一个知晓她的身份,就多一份危险,梅晚没想让她们也卷进来。
若是沈执知道此事,肯定会叫她斩草除根,但她实在下不去手。
“你回去之后多给些银钱,让她们回家去吧。派暗卫跟着,只要不乱说话,就不出现。如果嫁人了,把对方调查调查清楚,不行的话......你知道怎么做。”
梅晚一边对叶知秋说一边拆开请柬。
雪后初晴,正是赴宴的好时光。
请柬来自礼部尚书夫人沈氏,是京中颇有声望的长辈,这场宴本为替她即将出阁的侄女小定妆仪,来宾皆是女眷,尚书府又一向与公主府交好,似无他意。叶知秋原不打算呈上来,是梅晚在众多请柬中一眼挑出的。
“沈氏为人素来谨慎,不会拿她自个的名声来试我。”她指尖轻点,“但她女儿前阵子同李清之女有过往来,这场宴也许能遇见。”
叶知秋神情微动,片刻后低声:“需要我同行?”
“不必,我带梨枝去。”
梨枝是长公主旧日留在府中的女官,实则为暗卫,身份干净,聪明稳重,适合出面。
*
尚书府后园的听雪堂,是京中女眷常聚的清净之地。今日设宴虽小,布置却十分雅致,雪地中铺了朱毡,走廊下挂着细金流苏,几位贵妇女眷早早入席,笑语声中并无试探或不敬之意。
沈夫人亲自迎梅晚入内,笑意热切:“殿下肯来,是给了小女天大的面子。”
梅晚也笑:“沈夫人厚道,错过可惜。”
她穿一身绣竹暗纹的玄青色褙子,姿态清雅稳重,气度非凡,倒与病中传闻全然不同。宾客间目光交错,低语声止,俱是悄悄重新打量起她来。
宴中本无深意,不过是投壶、品茗、赏雪,沈夫人设了席,宾客循序落座,沈氏嫡女在旁接待,言语得体、举止文秀,极合规矩。
梅晚不动声色地四下扫了一眼,不多时,便瞥见花架后小桌边坐着一位桃色衣裙的少女,眉目秀气却拘谨腼腆,正低头啜茶。
“那就是李若昭?”她低声问。
梨枝轻点了下头:“她只与沈小姐一人交谈,话也不多。”
梅晚沉吟片刻,抬手道:“去,借机引她过来。”
梨枝应声而去,不多时引着沈小姐与李若昭同行而来。沈小姐笑道:“殿下投壶可曾得趣?阿昭听说后很想学,托我问一句,能否请教?”
“当然。”梅晚微笑,语气温和,“我也不是精通,只是玩得多些。”
她亲自拿起一支彩箭递给李若昭:“从这条线开始站,胳膊抬高些,重心往前送。”
李若昭小心接过,动作显得有些生涩,却按着她的指引做了一遍,彩箭歪歪斜斜地落了出去。
“不错,力道还可以。”梅晚随口夸一句,接过箭时不着痕迹地触了触她的手。
指尖冰凉,指节微颤,藏着无法掩饰的紧张。
梅晚微不可察地挑眉,语气却依旧温和:“沈府今日这雪景真不错,我在宫里都许久没赏过雪了。”
沈小姐忙道:“那是您公务繁忙,公主府中却也是赏雪胜地,来日我们可否叨扰一游?”
“自然可以。”
梅晚看似与她们随意闲谈,实则目光一直在观察李若昭的神色。后者虽一言不发,却始终坐立不安,眼神飘忽,手指紧扣袖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终于,沈夫人来唤众人入席,几人各自散开。
梅晚看着李若昭背影,低声吩咐梨枝:“查她姨母的事,李清出事当晚,她应当是最早得到消息的那一批人。”
“是。”
“还要查,李若昭是否知道父亲留了什么东西——或许她还不知道,但她身边人知道。”
车驾驶离尚书府时,梅晚倚着车窗,敛下眸色。
“她眼神闪躲,明显是知道点什么的。”她低声道,“她若只是李清女儿,倒还没那么怕我。”
“所以她在怕什么?”
风雪未歇,迷迷蒙蒙落下,像极了案卷上的尘埃。
她勾了勾唇角,喃喃道:“那我便替她掸一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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