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一水

　　田小芳流产后，我也提交了离职申请。
　　“吃啥？”我坐在床上给小芳穿袜子，她的身体还是很虚。
　　“随便，都行。”
　　我们小芳就是好养活。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芳。”
　　“嗯？”
　　“我辞职了。”
　　“嗯。”
　　田小芳永远是这样，不督促，不劝谏，如同清风一般陪伴在我身边，很舒服，很放纵。
　　“芳，孩子没了，你怪我吗？”我终于鼓足勇气问出来。
　　那边的回答不假思索。
　　“不怪，就算不出事，我也没想要孩子。”
　　“为啥？”
　　“咱两养不起呗。再说了，我们现在没法领证，多拖累孩子呀。”
　　何其有幸，身边是你。
　　“芳。”
　　“嗯？”
　　“我觉得小招是对的。”我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田小芳摸不着头脑。
　　晚上，我抽了一盒烟，然后找了一家理发店和老板说：“麻烦你。”
　　麻烦你随便挑一撮头发，然后把它染成灰色！
　　我回味在酒吧打工的日子，放荡不羁的自己，灯红酒绿的生活，人一辈子能有几次机会？
　　夏天，小招毕业了。
　　机场里，我和田小芳看着一个个游客过去，愣是没有看到小招。
　　“她不是骗我们吧？”我倚在田小芳肩膀上，百无聊赖。
　　“谁知道。”小芳拿出手机想给小招打电话。
　　“你龟儿子这一小撮红毛是啥意思？”
　　我们眼前的是一个穿着西服套装，脚踩十厘米高跟鞋的干练女性。
　　饭店包厢，小招低声：“那个男人老婆死了。”
　　“谁？”
　　“我孩子的爹。”
　　“那你啥打算？”田小芳问小招。
　　“我要去那个老男人公司上班。”
　　“那你还挺有出息的。”我向她投去鼓励的目光。
　　“世界就是一个草台班子，大家都是水货。”小招摆摆手，用一双水灵灵的，能直击心灵的大眼睛望着我和田小芳。
　　“你们要帮我。”
　　“说吧，你想干啥。”我问他。
　　“你去学驾照。”
　　开车？这波操作看不懂。
　　“干啥？”我忍不住问小招。
　　“挟天子令诸侯”
　　“这可能是你说出最有文采的话了吧。”
　　“你龟儿子就是贱，我这两年大学也不是混的好吧。”
　　“哦？”我和田小芳异口同声。
　　“我为啥考驾照？”
　　“去给那个老男人当司机。”
　　感觉，有点危险。
　　小招搅和着火锅：“说出来你们别害怕。”
　　“...”小招说的每一句话，都很劲爆，我和田小芳洗耳恭听。
　　“那个男人，其实不是个正经人。”
　　“我们知道呀。”
　　“我以前以为，他好歹是个煤老板，再不济也是个搞养殖发家的。”
　　“？？”
　　“我昨天一打听，他早些年去海外当叠码仔，挣了一笔之后回国搞房地产，我生了儿子之后，他仇家上门把他废了。”
　　是那种生殖器彻底实效的废，我敢肯定。
　　“... ...”
　　“所以，你儿子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儿子？”我抓住了中心思路，同时还感叹这小子命真好，啥也没干，成独生子了，以后不就是这家的爷！
　　“对。”小招喜上眉梢。
　　“是吧。”脉络分明了，小招一个如此粗鄙的女人拿来睡一睡还是可以的，但突然被老男人看重，还送去念书上班，可见，母凭子贵呀。
　　说归说，闹归闹，我们三人既然决定要搞一番事业了，就没有放弃的打算，于是在烈日炎炎里，我去学驾照了。
　　我以为很简单，报名的时候都说两个月就能拿证，结果死在了科一。
　　我感到羞愧。我真的是连里面的字都认不全。
　　“哎”垂头丧气开门。
　　“回来了。”小芳坐在沙发上等我。
　　“我做了金汤肥牛。”小芳说着掀开罩布。
　　“为啥有三碗米饭？”
　　“因为我也来了呀。”
　　伴随马桶冲水声，小招出现在我眼前。
　　“...”她还挺爱串门子。
　　“啥时候去练科二？”小招捧着米饭寻问。
　　“等把科目一过了在说吧。”
　　小招一口米饭喷了出来。“两次都挂了？”
　　“......”恩，我点头。顺手把落在脸上的米粒扣下来。
　　田小芳给我夹了一筷子肥牛。
　　“一定是题难。”她笃定。
　　“切。”小招最近减肥，吃饭就吃两口，再加上被我一气，好好的饭直接放下了。
　　“浪费可耻。”田小芳把碗接过去，小仓鼠一样埋头干饭。
　　我心都化了，好可爱。
　　“啥时候补考？”小招从包里拿出一瓶维生素，就凉白开咽下去。
　　“一周后。”
　　“再去考”小招轻描淡写一句话。
　　“我只能认识简单的字。题都看不明白。”
　　沉默，空气中充斥着尴尬。
　　“去学。一点都不难，任何东西，只要你肯学，你就会发现，干啥都是有门道的。”小招用一双炽热的眼睛看着我，小招是一个生命力顽强，如火炉一般旺盛的女人，这是我唯一敬佩她的地方。
　　那天以后，我上网淘了一门网课，每天和田小芳窝在家里学习。
　　“芳，这是个啥标志？”我用手机刷题，遇到不会的就问，田小芳记忆力比我好，学东西也比我快。
　　“这是潮汐街道。”田小芳在厨房和面，我守着锅等水开。
　　“咋们一起去吧。”我说。
　　“好啊，你一个人也孤单，我还能在驾校陪陪你。”
　　一周后，我和田小芳顺利考完科一。
　　马不停蹄。
　　夏天的太阳永远热烈，公交车直通训练场地。驾校免费的车只有一趟，早八晚七。
　　驾校休息室里每天都会放电影，一部接着一部，等车途中，我和田小芳坐在休息室里看电影。
　　小招每天都会给田小芳买高级零食，她胖了，洗发水味很甜，驾校在山上，空气畅通，我们深刻体验了二十年来最舒畅的日子。
　　两个月后，我和小芳双双拿了驾照。盛夏过去了，天渐渐凉下来，叶子慢慢变黄了。
　　这天晚上，我和田小芳走到楼下，小招的路虎停在楼下，她冲我们打了个喇叭。
　　“上车。”
　　我们三开车去了山上的一个凉亭。
　　小招从车里拿出一箱啤酒和几盒酒菜。她不让我喝，说要开车回去，我站在凉亭上看着外面的风景，很美，整个城市，万家灯火尽收眼底。
　　小招借着酒意说了心里话。
　　她说：“你去给那个男人当司机，然后找机会杀了他。”
　　“你怕是疯求了。”我很冷静。
　　“这是翻身的唯一办法。”
　　“哪里来的这么多恨意？”
　　“因为他还活着，并且还冷冻了精/子，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选择。”
　　“...”果然对穷人来说，只要捉住了机会，就会紧紧握住，死也不会放弃。
　　可我总觉得，罪不至此呀！就因为一个莫须有的可能，杀人？
　　“我要想想。小招，我们只是捞女和软蛋，你杀人没有道理。”当然要好好想想，小招已经享受过了，我连有钱人世界的一只脚都没有踏进去，凭什么为她拼命。
　　“可以，那就先给你找个工作吧！”
　　小招托关系做了一份假简历，我成功应聘为海晶实业后勤部的小司机。
　　“成功。”在人事带领下领取了属于我的公车钥匙后，给小招回复。
　　“以后少联系。”
　　“收到。”发送成功后，我把小招的微信删除了。
　　我觉得，生活有无数次止损的机会，如果时间停留在这一刻，我也很满足。
　　早上九点，我懒洋洋踏入公司，办公室里面一群大男人吞云吐雾，我看一眼派车单，今天无事，睡到下班回家。
　　中午吃了饭，我拿了钥匙去车上睡觉，电话突然就响了。
　　是我妈。
　　老太太的声音响亮中透着慌张，慌张中还夹杂一丝愚蠢。
　　“宋一水，你哥不行了，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你回来看看。”
　　车是小招准备的，我们两开回去的时候是中午。老远就看到村畜牧站里躺着一块奶油蛋糕。
　　“哥。”我上前看他。
　　白嫩的皮肤，稚嫩的脸蛋，圆嘟嘟的噘嘴：“你回来了！”
　　“嗯。”
　　我娘知道自己错了，坐在地上，双手捂脸，嘴里还呻吟：“让我死了算了。算了。”
　　好可悲呀！我望着西沟子村的蓝天，我想我永远翻越不了贫瘠之山。
　　城里的我们有工作，有存款，还有算是可期的未来。
　　可一回到这里，大地的土，砖房的红，最是浓烈的色彩最吞噬人的心。
　　“娘...”我想开口指责，明知道给猪吃的安眠药不能给人吃，还要大剂量的喂给一个傻子，这是要干什么！
　　忍住了，说不出口，穷，全是穷病。
　　“不是你的错。”我给小招打电话，她以前见识广，很快就联系了人带我哥去县医院。
　　“没什么大事，洗了胃已经好多了。”我站在医院卫生间洗手台前和小招通话：“后遗症？本来就是个傻子了，还能有什么后遗症。”
　　“你龟儿子好好表达一下情感吧！明明很在意好吗？”小招在麻将桌上，洗牌的声音震天响。
　　“这次谢谢你，小招，回去再说吧。”
　　透过门窗看病房，我哥已经醒了，躺在床上玩手机，田小芳无声的削苹果。
　　我去缴纳费用，护士告诉我有人付过了。
　　是小招，只有她。
　　在西沟子村住了几天，我把钱留给我娘后就和田小芳回去了。
　　那一年，我渐渐明白，人生不折腾，就会被定格在某一个点，然后这辈子循环往复。
　　我不知道小招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她的目标。
　　转眼十二月底，下了一场大雪，整个城市瘫痪了，我选择休年假。每天窝在家里看电视，田小芳在学织毛衣，她说要给我织个棉手套。
　　温馨美好的居家生活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
　　小招穿着红色大衣，头上戴着几朵雪花。整个人看上去很憔悴。
　　二十岁这一年，雪花从窗户里飘进来，我们三坐在暖气片上看着窗外，雪花落在地上，整个世界白皑皑一片，仿佛把罪恶掩藏在大地之下。
　　“我们三出去玩吧。”
　　“好”
　　“好”
　　出去推雪人，出去奔跑，肆意的玩耍，把最纯洁的自己留在二十岁。
　　开车上山，在凉亭中点了个火堆，支起了烧烤架，一团烈火‘咯吱咯吱’我搂着田小芳，小招坐在凉亭的围栏上。
　　“你别掉下去。”我另一只手翻着烤肉。
　　“不会。”小招打开手机，给我看了死刑行刑的视频。
　　是两个人一起开枪，谁也不知道谁发射了致命的子弹，大家都不太会内疚。
　　“什么意思？”我看完视频，有点疑惑，抬头问小招。
　　她视死如归，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一样，开口：“宋一水。”
　　只是简单的呼唤了我的名字，仿佛被死神召唤，我知道她要我做的事情很危险，我小的时候，杀过猪。
　　这不可笑，虽然是畜生，我的手按住猪的脖颈，生命临终前的反抗让人敬畏。
　　何况是人。
　　那时候我暗下决定，如果她让我杀人，我一定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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