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黎明挽歌

　　「——放学在台球厅门口等我」
　　“喂冬生！待会放学了发什么愣呢！”
　　潮水般的思绪倏地消退，冬生把呼机收起来，转头冲刚刚狂戳自己肩膀的后桌梁嘉武笑了笑。
　　“我冇事呀，”冬生作势回头收拾书包，“等会放学不跟你一起走了，我去邮局给我哥寄点东西。”
　　“诶？小秋哥怎么啦？是不是那边天气太热了要穿T恤衫啦？”梁嘉武好奇地扒着桌子问。
　　“不是啦，我今天出门又没带衣服。去给我哥寄封信。”冬生随口扯到，这个月他已经给他哥寄了封信了，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梁嘉武狐疑地看着他，嘟囔了句：“上回寄的还没送到呢吧，你哥给你回信了没。”
　　冬生笑哈哈地继续收拾东西，梁嘉武虽然面上奇怪，但终究没让冬生尴尬，打铃之后说了声“听日见”就拎着包出门了。
　　何冬生和梁嘉武是一条街上长大的，对于冬生家里的事也了解一些。何冬生和他哥何秋荣的父亲曾经秘密在当地的帮会陈家首龙会呆过，不过在他们很小的时候就横死街头，兄弟俩本身就没有母亲照顾，何道南为了来钱不得已才逼自己踏上不归路，他的为人是街坊有目共睹的，一个大男人不修边幅的还得拉扯两个孩子，为人正直善良。
　　但也许就是这一份善良害了他。
　　被曝尸街头的时候街坊唏嘘不已，大家都打心底里可怜这个男人，就是太老实没手段才会被帮会里的人陷害。你说他串通凛竹堂的人掉包天价走禾厶物，给他十万个胆子也是不敢的。但人死了就是死了，都是陈老大定下的规矩。邻里就算再可怜那两个还在学校念书的娃娃也终究只字都不敢言，只能想着日后多帮衬些。
　　何道南的生前好友梁丰曾经给他出过进首龙会的馊主意，如今更是后悔万分，只觉得是自己出的馊主意害死了兄弟，千叮咛万嘱咐让妻子多照看着两兄弟。梁嘉武虽和冬生同龄，可从小就爱赖着何秋荣，偏要跟冬生抢哥哥，两个一样小孩子心性的人，长大了之后却比冬生成熟了许多。大抵是他看得见母亲的怜悯和父亲眼里的愧疚，何秋荣去首都读公安大学之后，有一天他终于不跟冬生吵了，开始把冬生也当弟弟照顾，就连打电动也是让冬生先选英雄。
　　但冬生这几日的状态很显然不太对劲，梁嘉武回家的路上边摘叶子边琢磨，排除了一系列可能性后，一个想法突然闯入他脑中——唔通系同女仔拍拖？梁嘉武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他把何冬生当亲弟弟看待，脑子里幻想了一下好白菜即将被又香又可爱的小粉猪拱了的画面，痛惜之余还有些害臊。虽然自己是答应了秋荣哥要帮他好好照顾冬生，但眼下的情况他不敢贸然和何秋荣报备，折中了一下之后，他决定等下会偷摸跟踪一下再下定论。
　　何冬生等学校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之后才慢吞吞地挪腿往校门口走，距离放学已经快十五分钟。
　　少年脸上凝重的思绪早已掩盖不住，两根秀气的眉毛蹙拧着，等他埋头龟爬到校门口时，才一截挺拔如竹的身影就立在出口初。
　　因为他走得晚，大门已经合了一半，眼下唯一的出口被陈锦昂正正好好堵着。
　　“乜咁迟先出嚟（怎么这么晚才出来）。”夹杂着颗粒的声音传入冬生的耳朵。
　　明明是酷暑七月，冬生却觉得被一阵夹着冰碴子的风灌入了耳朵。
　　“我身体不太舒服，在教室休息了一会。”冬生捏紧了手里的书包带，扯谎的时候脸上泛起很多难堪和羞赧。
　　“走，先吃饭。”陈锦昂说完这四个字就转身大跨步离开，港城大学附属中学是国际学校，校服同处水私立进修的相比简直天差地别，细致笔挺的西装剪裁在初具成年男性体格的陈锦昂身上显得熨贴整齐，转身时衣摆翻了个小圈，冬生盯着他往前走的身影出神了一会，才赶紧跟上去。
　　他和陈锦昂在港城高中男子篮球联赛上认识。但也不够准确。那天确实是他们学校作为比赛场地举行赛事，陈锦昂最为附中代表队一员参赛。可冬生对篮球并无多大兴趣，比赛的时候一直静静地坐在教室里写题。梁嘉武虽然才高一，但已经是处水的篮球队队长。大热天他找几个同学回来搬书，看冬生一个人坐在教室里，怕他嫌得没事干，就让几个男生把湿透了的球服脱了，换上教室里的备用球服，让冬生帮他们拿去学校附近的自助洗衣房洗一洗。
　　正好临近放学，比赛的原因门口保安也管得不严，冬生乖乖得点点头答应了，找了本子把每个人的号码牌记下来，抱着一堆臭哄哄的衣服去了洗衣房。
　　冬生还挺喜欢呆在洗衣房的，有免费的空调吹，也不闷热，更重要的事他可以一边塞着耳机听歌，一边看着洗衣机里的滚筒一圈圈转着，像张大嘴巴的青蛙在卷着舌头吃蚊子，总之一点儿也不无聊。
　　冬生在等烘干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雨势增长得，几滴雨水斜着打到了冬生脸上。
　　冬生赶忙站起来去把推拉门合上，正要关紧，一只细长的手一把摁住了门——冬生被吓了一下，赶紧把门推开把人放进来。
　　“对不起！”冬生没多思考就脱口而出，忘了自己平时都是跟梁嘉武和哥哥用普通话交流，现在应该跟人说国语才对，于是转过身，又很小声地说了一句“唔好意思”。
　　估计是台风快来了，外面的雨电子打到地上能溅起人膝盖那么高。
　　陈锦昂浑身湿哒哒地站在洗衣机边上，三下五除二把身上的球衣扒了，然后塞进洗衣机，拍上青蛙的肚子前拧了一把自己的头发，随后才合上盖子。
　　听见有人蚊子似的跟他道歉，陈锦昂转过头冲人笑着摇摇头，看清人长相之后，几不可闻得顿了一下。
　　穿着处水进修的校服，黑发柔顺地耷在额前，一张小脸有些凝重地看着他，眸子黑亮得能掐出水来。
　　陈锦昂回过头，笑意未减，舌不自觉地滑过锋利的虎牙。
　　冬生坐会椅子上，看少年劲瘦又覆满力量感的背肌线条，有一些奇妙的感觉从身体里油然而生，蒸腾得他脸都泛红，导致对方一转头，他都没来得及移开视线。
　　陈锦昂看他呆呆的眼神笑了一下，随后很自然地问：“同学，你身上有硬币吗？”
　　冬生回过神来，慌乱地在裤子里摸出几个硬币，双手递给他。
　　陈锦昂同样双手接过，澄澈如琥珀似的眼睛直视着冬生的：“多仔，你是处水的？我这两天在你们学校打比赛，把你的传呼好告诉我，明天我来找你。”
　　冬生从未体验过心脏如此猛烈的跳动，他有些呆滞地看着陈锦昂的眼睛，消化了一下陈锦昂的话之后，他赶忙红着脸摆手：“不用不用，不要客气，就几块钱。”
　　陈锦昂转身操作了几下洗衣机，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撕了一小块纸片下来，又随着拿过旁边放着的圆珠笔，写了几个数字后，递给冬生。
　　冬生看着自己眼前白皙却又爬满青筋的手，有些不知所措。
　　“我的传呼号。”
　　“你不愿意告诉我，只能把我的告诉你咯。”
　　陈锦昂半倚着运作的洗衣机，俯着头看着他。眼底带着好看的笑意。
　　他为什么没有用国语和我讲话呢？是因为我那句不小心说的“对不起”吗？
　　冬生接过了那张纸片，小心翼翼地放在校服衬衫的口袋里，抬眼看向少年时，才发觉他掺着雨水向后捋头发露出了光洁的额头，整张脸生的周正好看，英气锐利的五官在稍显昏暗的灯光下更加深邃笔挺。
　　挂在脖子上的耳机有些漏音，歌姬温柔的嗓音和洗衣机咕咕运作的响声好像共同组成了机器里的漩涡，把他一起卷进这个仲夏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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