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关

　　东君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再次有意识时他是被一阵喧哗声吵醒的。

　　“S000号实验体已出现生命体征。”
　　“血压平稳，心率正常。”
　　“神经检测阈值正常。”
　　“S000号实验体睁眼了！”

　　东君微微睁开眼，被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刺的一阵炫目。他下意识想抬手遮一遮，可左右两条胳膊均是纹丝不动。东君向下瞥去，只见他双手双脚都被绑起来，身上插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管子。

　　“滴、滴、滴……”

　　各种仪器的声音交错响起。

　　在一旁以精神体存在的陆硚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呆呆地瞪大了眼睛。刚才不是还在民国时期，怎么一转眼就到这里了？

　　陆硚扫视了一下四周，各种精密的医学仪器堆满了房间，几个戴着防护头盔、穿白色连体防护服的人围在东君身侧，谨慎又仔细的打量着他。

　　陆硚心想，这样的防护装备和医用仪器，起码得是23世纪了。

　　果然，下一秒就听见一个男声吐字清晰地说：“2263年12月31日，对S000号实验体进行第一次意识纬度测量，测量方案A，代号‘江双岸’。”

　　听到江双岸的名字，东君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后，一阵强烈的刺痛感贯穿颅腔往上蔓延。

　　“有效。”坐在巨型显示屏前的女人眼泛精光，快速道：“实验体的精神域出现巨大波动，加速成像仪运转。”

　　男人依言按下加速键。

　　“啊……”

　　东君突然瞪大双目，痛苦地喊出声来。

　　陆硚凑到成像仪旁边，只见激光台上放着一封纸页焦黄的信，不知道是哪一年的老古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陆硚往下看去——

　　与东君书。

　　与东君书！

　　陆硚一惊，几乎瞬间猜到了这封信出自谁手，再连想到刚刚男人说的“测量方案A，代号‘江双岸’”，那几分猜测便成了确信。

　　这是江双岸写给东君的信。

　　时隔多年，信纸上的字迹已经很模糊了，不过陆硚视力好，趴在激光台上面硬是用肉眼看清了内容：

　　东君，展信舒颜，见字如晤。
　　第一次给你写这么正式的信，其实有点无从下笔，但想想了，有些话总归是要说的，再不写下来就没有机会写了。
　　天气尚冷，你要照顾好自己，多添衣，多加饭。
　　我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想起上学时读过的游记，里面说江南四季分明，是个很好的地方，还提到了玄天岭和龙潭瀑布，有四方辽阔的意境，都是值得一看的景色。我当年我去欧洲留学时，听闻法国巴黎是有名的艺术之都，当时未能去成，一直深表遗憾。
　　这些你都替我看一看吧。
　　你以后出门在外，总顶着东君的名号也不方便，我托人给你办了一个假的身份，名字叫尘风过，你若是不嫌弃的话可以一用。这名字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只是前几天晚上，月色很好，有尘风吹过，我见草木簌簌，如是故人来。
　　东君，待我百年后，不必记得我。
　　东君，我……

　　信没有写完，断在了那一个“我”字后面。

　　这是一封未尽书。

　　陆硚愣了愣，心想：江双岸给东君办了个假身份叫尘风过，所以东君就是尘风过？尘哥是东君！

　　不会吧。

　　陆硚仰头看向成像仪大屏，入目却只见一片漆黑。他正疑惑，往前走了两步，又往左右看了看，这才发现一片漆黑的压根不是显示屏，而是他看不见了。

　　二十三世纪之后，很多大型研究设备都依赖量子成像和电波传导，以此对实验体的精神域进行干扰，达到意识纬度测量的效果。这种效果的成像一般不会直接显现，而是会根据一定的脑电波轨迹，在特定个体中表现出来。被选中的个体前期一般会出现暂时性的头痛、耳鸣、幻觉、失明……

　　陆硚估计，他现在就是被选中的倒霉蛋之一。

　　几息过后，光影重新透了进来，但眼前场景已然不是23世纪的研究室。陆硚终于看到了当年故事的后续——

　　“胜利了！”
　　“号外，号外！最新的时局消息，只要三分钱一份！”
　　“人民的意志永垂不朽！”

　　一个身量修长的男人匆匆走过，穿黑色中山装，手里抱着一个看上去颇有分量的木头盒子，三两步踏上即将出发的火车。

　　检票的小姑娘不由得多看了两眼——那人眉目清俊，气质疏冷，一双眼睛瞳色极浅，近乎淡灰色，可却不显得阴霭或沉闷，反倒像是笼着寒江烟水茫茫，雾还没散，雪就成了雨。

　　姑娘拿过票撕下一角，还回去的时候，视线短暂停留在男人抱着的盒子上。木质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盒子下窄上宽，做了推拉式的盖子，四角用长钉死死钉住，上头各挂一枚小巧的八角铃铛，分明是缩小版的棺材样式！

　　检票的姑娘往后连退两步，正好对上那人的眼睛，无悲无喜，冷冰冰的。那人抱紧了盒子，目光并不多做停留，转头朝窗外看去。

　　是东君。陆硚看着东君手中的骨灰盒出神——那里面估计就是江双岸的骨灰了，当时那种情况下后来还能找回尸骨，委实是不容易。

　　东君在夕阳斜照的时候下了火车，径直朝一处荒地走去。荒地上野草颇高，几乎盖住人影，行走间阴风呼啸，凉飕飕的。

　　陆硚总结：是个闹鬼的好地方。

　　一直走到荒地深处，东君终于停下脚步，抱着盒子朝南方直直跪了下去。

　　下一瞬，周遭场景骤变。东君立在莲台之下，一步一叩首，三次跪拜之后便显出本相来——青衣加身，白绸覆眼。只是那覆眼的白绸已然被染出深红色，从下方淌下两行血泪。

　　莲台上传来一声叹息：“何必如此。”

　　东君长拜不起：“求你了……若是何必如此，那当年太垚山下，你又何必自断筋骨……”

　　莲台上又是一声叹息。少顷，一人缓缓转头垂目，注视着东君。

　　陆硚在看清那人的脸时，瞬间如遭雷劈。那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他命太轻，没有轮回的因果。东君，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你强求不来的。”

　　“你当年也是强求。”

　　莲台上的“陆硚”微微皱眉，表情有一瞬空白：“我当年，做过什么？”

　　东君沉默不语。

　　“你求他有什么用，他自己都忘了个干净。”佛陀子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拎起东君的衣领把人拽了起来，“跟我走。”

　　东君被一路拽到了南禅，一声不吭，全程只低着头看手里的盒子。

　　“再看人也活不了，你又何必呢。”佛陀子蹲在东君面前，“干脆当这是一场劫，度过了便算了，不周山下无岁月，你早晚能忘了这十年——东君，你能不能抬头？”

　　东君闷声道：“南禅秃头太多，我不看秃头。”

　　佛陀子：“……”

　　“当年你给的那块断剑碎片，我融在他骨灰里了。”东君摩挲着骨灰盒，缓声说：“我没有天命剑，但是有心剑。你帮帮我。”

　　佛陀子瞬间瞪大了眼睛，然后意料之中的翻了白眼，颇为无奈：“我就说七情六欲沾不得吧，尤其是你这种原本跟莲池里的白莲花似的，一套一个准。你还记得自己在不周山时算半个无情道吗？我真想把你扔到莲池里，让那群秃驴来围着你念经，全忘了算了。”

　　说完，佛陀子想了一下，如今的东君早已舍了天命给的生机，未必能打的过他，此法也不是不可行。

　　“你敢。”东君瞪了佛陀子一眼。

　　佛陀子叹了口气：“我不敢。”

　　真要是这么做了，和要了东君的命有什么区别。不过就是再现当年之事，一个东君他还保不住吗？

　　“我从没想过，你会步太垚的后尘。”佛陀子捏了捏眉心：“走吧，闯祸去。”

　　佛陀子摘下手上珠串，扯断穿线，四十九颗佛珠瞬间散落满地，圈成一个圆环。东君跪坐圆环中间，摘下覆眼白绸，缓缓睁眼。

　　此刻这张脸才与现实中的尘风过一般无二。

　　陆硚感叹：原来此后行走人间，用的都是本相。

　　可东君本相原是不睁眼的。

　　当那双烟雨朦胧的眼睛彻底睁开时，周围的一切都烧了起来，青白色的焰火吞噬了一切。是离火。东君受命唤春，身系旭日，眼里藏的是一把离火。

　　随后，东君以手为刃，剖开了自己的胸腔。

　　佛陀子单手合十，抬眼对上满天怒目金刚，反手抽出龙骨画戟，双目赤红，轻声念道：“阿弥陀佛。”

　　万载一场南禅离火，佛陀赤目，东君剖骨。

　　大火不知烧了多久，陆硚有些麻木的站在那里，他已经逐渐感受到了这个神迹的不对劲——神迹在影响他的潜意识。他只是一个进入神迹里的过客而已，不该感受到这样强烈的情绪。

　　“着火了，怎么烧起来了！”

　　二十三世纪的研究室中，众人匆忙地启动灭火装置，可全部都是徒劳无功。原本被绑在实验台上的东君站在火海里，双目空洞地看着前方，直到整个研究室都被烧成一片灰烬，他才空落落地朝前走了几步，从飞灰中捡起一张信纸。

　　陆硚再次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自家斑驳的天花板。灰白的墙灰深浅不一的晕在水泥上，边缘的地方甚至有丝丝裂缝。

　　陆胖锤窝在床尾，随着陆硚起身的动作懒散的跳到地上，前爪挠了挠颈窝，继续埋头大睡。

　　陆硚摩索着拿出通讯器，一看，已经又过了一整天，通讯器的屏幕上正显示着一行冰冷无情的字：

　　A017号修正员陆硚，本月应打卡工作天数：3天；实际打卡天数1天；无故旷工天数：2天。经总结，扣除薪资一千元。

　　陆硚：“……”

　　很好，又旷了一天的工。

　　陆硚着趿拖鞋往外走去，他现在脑子里一团乱麻，各种问题争先恐后的涌了上来。

　　东君真的就是尘风过吗？

　　这次的神迹为何会影响他的潜意识？

　　还有那个和他长着一张脸的人，究竟是谁？

　　陆硚又想起那日在天关时，他开枪打碎了莲台之后，天火熊熊燃烧之下，白绸覆眼的人回首叹息，还有最后那双幽绿色的眼睛……这两个人，他都在神迹中见到过了。

　　可天关规定第二条，天关不是神迹。

　　陆硚越发想不明白。他脑子里想的事情一多，眼睛就开始不留神，一个不注意左脚绊右脚平底摔了个狗啃泥。

　　“嗷呦！”

　　陆硚被摔的龇牙咧嘴，下巴磕不知是啃到了什么东西，火辣辣的疼。他捂着下巴坐起来，眼睛左右一瞟，瞬间就找到了罪魁祸首——是一盏莲花灯。

　　那是在大唐年间的神迹里，那个幽绿色眼睛的人塞给他的。

　　按理来说，神迹中的普通物品是无法带到现实中的，因为和那里的联系太浅，没有足够的契合力能连通神迹和现实。当年陆硚能从神迹中带出那把银枪，是因为一些很巧妙的联系，可莲花灯不一样，陆硚和它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联系。

　　一个物品，最开始的意义便是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人也是一样的，本质上，人是一具充满联系的躯体和一个独立的灵魂。

　　莲花灯不属于这里，但还是来到了这里，陆硚对此是很吃惊的，跨越时空的联系是一场艰难的跋涉。

　　“哎。”陆硚叹了口气，捡起莲花灯，却在翻过面时在上面看到了一个浅浅的牙印……狗的牙印。

　　陆硚瞬间气急败坏：“你丫的陆胖锤，乱叼东西乱扔，都给你说了多少次了，能不能长点狗记性！”

　　陆硚骂骂咧咧地把灯放好，三下五除二抹了把脸，然后出门去了地上C区。

　　地上C区是地上层最宽阔的地方。不同于A区因为机密繁多被建的像个巨大的铁桶，也不同于B区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夸张到地板里都要参金子，地上C区则更接近于五个世纪前，也就是二十一世纪时的人类居住环境，一度被高层政府称为“人类文明纪念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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