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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叠影
高中刚开始时,我仍会在早读时习惯性望向走廊拐角,想着那个眼里装着星光的少年,此刻应当坐在运河边的教室里,看粉墙黛瓦映在粼粼波光中。我们保持着书信往来的习惯,他的信纸是江苏特产的云纹笺,边缘洇着几滴青灰色雨痕,像浸透了姑苏城潮湿的烟水气,他给自己取的笔名是“金陵的M45”,他在信里说苏州的七里山塘种满了白兰;梅雨季的沧浪亭,雨水顺着百年紫藤的虬枝蜿蜒成溪,打更人梆子声漫过二十四桥的明月夜;在瓜洲渡口遇见摇橹采菱的姑娘,船头竹篮里的红菱还沾着太湖水。
他的信里常有运河货轮的汽笛,虎丘塔檐角悬着的铜铃,还有巷口阿婆叫卖桂花糖芋苗的吴语,糯得能拉出丝来。我们各自在陌生的城市数着银杏叶落,他信中说镇江的香醋淋透了蟹黄汤包,而我在食堂咬下一口狮子头时,竟尝出共分豆浆的甜。
高二分班了,那天的晨雾,像打翻的醪糟般稠浓,把校园裹成青瓷色。杨黎坐在倒数第二排靠窗位置,蓝白校服领口立得笔挺,像他作业本上用尺子比着画的抛物线。我是开学三天就敢在数学课偷吃零食的女生,老师写完板书转身喊道:“哪个在教室头吃辣条?”我抹着嘴举手:“报告老师,是干脆面。”
那天我把阿姨做的椒盐酥饼分给同桌,转身想问他和他的同桌吃不吃,却看见他铅笔盒里露出的糖纸印着老成都协盛隆的招牌,边角被摩挲得起了毛边。“你也喜欢这个?”我晃了晃手里同样的牛皮纸包装。他耳尖泛红,大大的眼睛低垂,唇周的青色衬得嘴唇一片嫩红,他低声说:“我外婆每年霜降都会做。”
深秋的银杏长廊铺满碎金时,我发现杨黎总在午休消失,他抽屉里夹江宣纸的檀木香,混着马利牌水彩的金属气息,像条隐秘的丝线牵引着我的好奇心。那天我攥着半块桃片,尾随他穿过月洞门,褪色的戏台后,少年正对着斑驳的脸谱壁画临摹,生宣上未干的藤黄泛着琥珀光。
“张飞的脸谱要蘸赭石。”我忍不住动起他的调色盘,他手腕一抖,朱砂红染透了画中人的卧蚕,一阵风吹过树梢,扑簌簌落下几片焦黄的银杏,正巧贴在他速写本边角,那里密密麻麻记着颜料配比:花青加墨是夔门的雾,赭石调藤黄作锦江的月。
他耳尖泛起薄红,却把装岩彩的陶罐往我这边推了推:“你会裱画?”我顺势跪坐在青石板上,用他的笔蘸取蛤粉:“我第二位老师是绵竹年画传人,小时候.....”话音未落,笔尖的钛白突然滴落,在关羽的丹凤眼旁洇出泪痣,我们同时伸手去捂,他冰凉的指节压在我手背,两人呼吸在秋阳里凝成细小的雾。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要走艺考这条路的。每周三午休,他会在我的铅笔盒里夹张字条,有时是"今天带松烟墨",有时画着三色堇形状的调色指南。老戏台的朱漆柱渐渐爬满我们的作品:我教他在生宣上拓印银杏叶脉,他示范如何用牙刷溅出星斗满天的效果。某次摹画《秋江》里的渔翁时,他突然说:“你调的石绿比画谱上更鲜亮。”“因为我掺了捣碎的青城山落叶。”我得意地晃了晃玻璃瓶,里头的叶浆被我晃晕了冒着气泡。他难得露出笑意,眼角皱起细小的纹路,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我们共用一只笔洗时,靛蓝与胭脂在瓷碗里缠绵成紫,恰如天井角落那丛将开未开的木芙蓉。
有次临摹《巴山夜雨》,我赌气说他画的江船没有动势,夺过毛笔就要添几道浪纹,争执间松烟墨泼上他袖口,在雪白衬衫绽开墨梅。我们手忙脚乱用纸吸墨时,额头不慎相撞,他呼吸间的薄荷糖气息突然近在咫尺,戏台后的风铃叮咚作响,满地画稿如受惊的白鸽扑棱棱飞起,其中一张背面竟用铅笔淡淡勾着个马尾辫少女,发梢还沾着我发间别着的郁金香发卡,他匆忙收起,我也装作没看见。
国庆的第五天,我们约着在青城山写生,杨黎的速写本上洇着未干的《青城幽涧图》,我们为该用披麻皴还是斧劈皴争执不下时,山雾突然化作雨箭,打得珙桐花扑簌簌坠进画箱。他慌忙用校服罩住画板,我却抓起半幅生宣顶在头上,雨帘模糊了千年石阶,我拽着他袖口狂奔。道观残破的匾额上“上清宫”三字已褪成青灰色,檐角铜铃在风里咳出锈蚀的叹息。挤进殿门的刹那,雷声劈开云层,他护着画板的胳膊环过我肩头,道观的沉香混着少年汗气扑面而来。
“全糊了。”他抖开湿透的图,墨色在宣纸上瘫软成混沌的漩涡。我看着他指尖因用力发白,忽然夺过笔,蘸取顺着瓦缝漏下的雨水:“你看像不像鱼嘴分流的波涛?”笔锋扫过溃散的堤坝,溅起的水珠落在他鼻梁,我笑说这是二王庙飞来的碎玉。
他突然抓住我手腕,眼底泛起我从未见过的怒意:“你永远不懂什么叫珍惜。”我这才看清他掌心结着画画磨出的茧,像枚小小的月亮嵌在手心,殿外白雨跳珠,他呼吸喷在我额头的热度与背后斑驳的三清像形成奇异的温差。
“赔你幅更好的。”我咬开峨眉雪芽的茶包,就着雨水调出青城山的黛色,他看我用枫叶蘸着茶汁拓印雨痕。当《暴雨洗山图》渐成气象时,他忽然说:“你添的这笔焦墨......倒像老君阁飞散的檐角。”
我们并排坐靠在褪色的八卦垫上等雨停,他衬衫透出肩胛骨的轮廓,让我想起他画过的白鹤翅尖,我拧头发时甩出的水珠落在他锁骨,他喉结滚动的声音突然比雨声更清晰。下山时路过天师洞那株千年银杏时,他忽然拂开我发间的落花,山径上的积雨潭倒映着我们的影子,在某个转弯处突然交叠成拥抱的姿势。
元旦前夜,我不小心把他的《芙蓉镇》浸在了冒菜汤里,我仓促抓起书想沥干汤汁,书页间飘出张泛黄的照片: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女人抱着婴孩,背后是锦江畔的望江楼。“这是我母亲最后一张照片。”他声音比廊下的冰凌还冷,他夺过书转身走了,直到整个寒假,他都没有理我。
我把这些事都写给林野,也向他请教该如何向男生表达歉意,他回信只说南京的法国梧桐开始落叶了,而我已经无心再去探究梧桐叶的脉络。我和林野那些沾染着江南水汽的信笺,终在高二下半学期渐渐稀疏,我们终究没能走进彼此描绘的风景,但那些在课桌下偷偷传阅的信纸,永远定格了十六岁那年的潮湿雨季,像周庄双桥下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又静静消融在黛青色的暮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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