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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万美元
“每到周末,Amy和Bella打扮得漂漂亮亮,在第五大道散步,看商店的橱窗。这个时候,她们要做最喜欢的游戏,叫做:假如你有一百万美元你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对了,她们两个都挺穷,公司底层员工,周薪还不到二十美元。
“为了让游戏合乎情理并且好玩,她们定了很多规则,比如,这一百万美元是某个富翁留下的遗产,遗嘱指定继承人必须把每一分钱都花在自己身上,要是谁不小心给家人买了一间公寓,就出局了。
“她们和很多人都玩过这个游戏,但是别人不好好玩,总要拿假想的钱做奇怪的事,破坏规则,她们不愿意理那些人,最后,就只有她们两个还在认真玩。
“有一次,Amy说,如果有人给我留下一百万美元,我要先去买一件狐皮大衣。
“Bella生气了,因为狐皮大衣太普通,她觉得Amy是在敷衍,好几天没理她,直到Amy承认错误,说自己反悔了,要买貂皮大衣,两个人才和好。
“一天,她们又去第五大道,一边散步,一边玩游戏。Amy问:如果你得到一百万美元,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我要去买一件貂皮大衣。Bella说。
“但她只是机械地回答问题。那天天太热了,貂皮根本不吸引人,甚至都不敢在脑子里细想。
“正在这时,她们看见旁边的橱窗里摆着一条美丽的珍珠项链。Bella说,我收回刚才的话,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买一条珍珠项链。
“她们趴在橱窗上,猜项链卖多少钱,一个说,恐怕得一千块吧。另一个摇头,你看,搭扣上有一块宝石,就凭这块宝石,估计得一万块。
“别猜了,咱们进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你敢进去?
“那有什么不敢?走!
“两个人鼓足勇气进到店里,装作一副冷冰冰,不在乎的样子。店员对她们很客气,回答她们说,橱窗里那串项链要二十五万美元。
“她们道了谢,离开商店。走出好远,一个说,二十五万,你敢信?另一个说,二十五万,一百万一下子就花没了四分之一!
“谁都没心情再玩游戏,两人低着头,无精打采地走路。突然,Bella挺直背,她说,假如有一个特别特别有钱的人,他想为你做点事,他留给你一千万美元,现在,拿到这笔钱,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故事在Bella的话音中结束。季桃抬眼看邹巡,仿佛是要问他这个问题。
邹巡回看着她,说:“一个有点儿伤心的故事。”
季桃心里微微一震,脸上还是笑着。
邹巡接着问:“你喜欢那两个女孩,特别是Bella,是吧?”
这个故事季桃不是第一次对人讲。大二大三那两年,约她吃饭的人络绎不绝,她一般不会答应,但有的人能找到共同的朋友攒个局,喊上她,本着长长见识的心态,空闲的时候,她答应过几次。
不知哪回,好像是吃牛排,实在太无聊,忽地想到这个故事,随口讲了出来。从那之后,她常在饭桌上讲它,因为听者反应不同,似乎变成了一个好玩的测试。
一个样子挺精明的博士说:“不能指望别人,还是要靠奋斗,当然,这不是你们小姑娘的事,男人得有责任心。几年前我一穷二白,现在房子也买了。我手头这个项目做成了,不多说吧,起码还赚五十万。”
一个在律所实习的小律师说:“挺有意思,她们的规则是不能给家人花钱,看着自私,其实人家老外脑子才明白——财产就该分割清楚,不然她拿到钱第二天,家里人就来抢光了,管你的呢。现在咱们国内争家产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了,应该如此嘛,亲兄弟,明算账,不服,官司上见。”
一个学长说:“那项链估计也就值一万吧,商店里定价全是虚高——第五大街,光租门面就多少钱?傻子才去买。”你倒是聪明啊,聪明得格外无趣。
还有些人根本没留意一百万和一千万的区别,问她:“这就完了,什么意思?”
大部分人则是把故事当暗示,听完,并不发表看法,只用略微微妙的眼神看她。以后当然不会再约了,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养不起”。
其实一开始,她并没特别目的,只是为了席间有说有笑,为了主动发起话题,而不是只听那几个男的自吹自擂。可故事变为测试后,季桃不禁思索,自己期待的答案究竟是什么。她还期盼,有人能把那个她尚未知晓的答案给她。
失望的次数太多了,后来,她既不讲故事,也不参加有生人的聚会。她深深理解Amy和Bella为何不愿同别人玩——参与者很重要,不合拍的话,游戏索然无味。
期间唯一的例外是窦意鸣。窦意鸣不算太无聊,她甚至愿意和他一起去高级馆子,听他吹牛。不过故事到底没讲,她能猜出窦意鸣的反应——“珍珠项链?没问题,我带你去挑一串。”
直到那日,隔着一盘烤鱼,她讲给邹巡听。这回不是为了测试——或者说即便真是测试,也不是为了测验邹巡,而是为了让邹巡看明白她。
现在,就看清我。她用自己的目光迎上邹巡的目光。他的眼眶泛红,眼神清亮而坚毅。这个学计算机的男生,脸上既有学生的诚挚,又有成熟男人的洞达,他不会看不出她的浅薄和虚荣,不过这就是她,世上形形色色的人之一。本来就是萍水相逢,大不了饭后道个拜拜,从此你西我东,各分南北。
甚至有种孤绝,怎么回事?
她脸上带着笑,心扑通扑通跳着。
邹巡问她是不是喜欢Amy和Bella。
对,喜欢。多么可爱的两个人啊。
她们是太平凡太普通的女孩子,年轻,或许长得挺漂亮,除此外,再没有别的优势了。她们大概从小镇来,学会了打字和速记,便在大都会有了一席之地,一仰头,能够看见云端露出的“机会”。
她们的小脑袋瓜里可能并没想过要怎样奋斗,凭借自己的努力飞黄腾达。可她们也没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只不过爱做梦而已。
两个平凡渺小的姑娘,梦想一件貂皮,一根项链,那些在橱窗里闪闪发亮的东西,她们在最昂贵的大街上昂首阔步,把一个梦做得栩栩如生。
虽然她们的梦也是渺小的,怯怯的,在铜墙铁壁的资本世界面前不值一哂。
怕什么,最后她们不是学会了吗?——梦个更大的。
“我喜欢,我觉得她们是可爱的女孩。”她认真回答邹巡。
“是,挺可爱。”邹巡也认真对她说,“听你讲这个故事,我都有点儿希望,有一天,她们真的得着一笔钱,一千万美元或更多,只有一个附加条件,要她们把每一分都花在自己身上。”
他们两个一起笑起来。
后来回想,大概就是有了那一刻,她对邹巡才会从crush变成真正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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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桃望着邹巡,邹巡也望着她。她的目光拨得他心一颤。
面前这双眼睛清澈而不见底,起初,他奇怪怎么有人会生着这样的眼睛。她的目光是清凌凌的,一道寒光,睫毛密得毛茸茸,一根一根都卷翘着。当她抬起毛茸茸的睫毛,用清澈、深不见底的双目注视他,他的心总是这样一颤,希望自己能够满足她的所有愿望,像陪她吃烤鱼,像听她讲故事,像现在。他想要搂住她,不同的是,现在他真的搂住了。他确实知道,她娇柔的身躯在他臂中是柔若无骨的,一转瞬却又变得充满韧劲儿。真奇怪,偏偏是这样的眼睛,这样的身体,这样的心。他的心一颤。
邹巡说:“你看,哪一种梦都有可能成真。”
季桃最后一次讲那个故事,就是对邹巡,之后,她差不多把故事抛至脑后了。和邹巡在一起,也像梦,和故事里女孩的梦截然不同,但谁能想得到,两个梦会这样重合在一起呢。
一股巨大的喜悦朝季桃袭来。
就像故事里的姑娘,假如得到一千万——不,哪怕是一百万——她们所能感到的喜悦一样。
邹巡撩开落在她脸上一绺不听话的头发,抚了抚她的眼睛。
季桃惊奇地睁大眼,像两颗灿星闪着光,对他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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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周六,不用上班,不过也不能一直在床上躺着,抱够了,两个人爬起来。邹巡问:“今天想干什么?”
季桃不大好意思地说:”我还是觉得……你说这个钱到底能不能真的花?要不然,我等下去买杯奶茶试一下?”
邹巡问:“原来你微信里有多少钱?”
“两千多吧。”季桃又看了一眼,“现在是一万两千六百多。”
“你就是在奶茶店呆一天,喝饱喝撑,怎么知道用的是这个钱,还是你原来的?”
“对呀,我忘了,还是你逻辑清楚。”季桃难为情地笑,又怪他,“谁让你动不动给我转钱。”
“那算不上……那是让你买点零食,咱们今天去买几件衣服,去恒隆怎么样?”
“恒隆……太贵了,一万不够吧。”
“不够就刷我的信用卡。”邹巡满不在乎地说。看来他对神明深信不疑。
“恒隆里面东西真的很贵的。就像那个故事一样,她们以为项链最多一万,其实要二十五万。”都知道贵,但未必知道售价到底多少,那些东西价钱高昂到少写个零也高。——邹巡一个程序员,哪里懂得大牌?
程序员挺懂。“没事,你又不买珠宝,就几件衣服,不是定制,挂在店里的能有多贵。放心买,我的卡额度高,刷不爆。”
“那也得还呀。银行就会给人提额度,要是真讲人情,怎么不把无息还款期限宽延几个月。”季桃还是觉得不太妥当,又问,“你设那么高额度干嘛?”
“我想着和你出去玩。”邹巡说,“本来昨天要问你,被神明一打岔,忘了。你想不想去法国?意大利?你可以给我讲讲那里的建筑。怎么样,咱们去。”
出去玩当然开心了,可是——“哪有时间,得上班呀。神明怎么不奖励我们一些时间?”
“你还真贪心。”邹巡大笑,“总会有空的。你最想去哪儿?”季桃不答,邹巡又说,“巴塞罗那,我哪儿都想和你去,特别是巴塞罗那。反正咱们迟早要出门玩,就当为这个目的买几件衣服。走吧,恒隆。”
“真去恒隆啊。你不知道,人家说那里的销售,眼神就能把你剥层皮。”
“是吗,哪样?我没见过能剥人皮的眼睛。”
因为你是个帅哥,季桃心道。嘴上说:“这样——”
她学了一个掂量、藐视的锐利眼神,同时撇撇不屑的嘴唇。邹巡一把揽过她,在两只眼睛上亲了两口:“嘴巴先别动。”又在嘴巴弯曲出弧形的最高点亲了亲,“你最可爱,不光剥皮,还蚀骨,比她们厉害多了。别理那些人,又不是她一家开店,谁态度不好,咱们去别处买,就能把她气死。”
“十点才开门呢。”
“咱们到那儿就十点了,正好不用等。”
“才开门就进去,显得太着急了吧。”
“那有什么关系,他们开门不就是为了营业,咱们几点方便几点去。”
季桃再找不出反对理由,便准备出发。
邹巡手机却响了,他皱皱眉头,接起来。不知那边说什么,邹巡听一会儿,不耐烦丢出几个字:“你去就行,我没空。”
他挂了电话。
“怎么了?”季桃问。
“没什么,公司的一点事。”
“要你去加班?”打工人加班都是寻常,有一段,邹巡加班也很凶的,不过最近好多了,基本能保证朝九晚五,只偶尔在晚上或周末加班。
“不要紧,不管它。”邹巡说。
季桃知道,他的工作手机已经关了,只有几个人能打这个电话找他,肯定是比较急的事。
“你还是去公司吧,别因为……别‘飘了’。——假如没碰见神明,肯定要去吧?”季桃说,“平常心。”
“我说怎么一直想蹦两下,原来是飘了。”邹巡笑道,又看了季桃一会儿,从眼睛深处笑出来,“好,平常心平常心。”
“就是没法刷信用卡了。你先用亲密付吧,不过上限只有十万。”邹巡抱歉地说。
“十万,让我买什么?”季桃吃一惊,她根本没想着要去花十万块钱。
“买衣服,买什么都行,你不是说那里东西贵。反正你只管挑,先买够十万,其余的大不了明天咱们再去一趟。”
邹巡坚持劝季桃去恒隆,尽管她还是有点心虚。“放心,万一真有问题,你给我打电话,我来想办法。”邹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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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桃讲的故事是Dorothy Parker的 The Standard Of Liv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