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黎客

　　“叮。”
　　江枫，永京外环，卫星YC-B-039*
　　江乾月再次举杯：“感谢各位的辛勤付出，第十四次测试大获成功。相关资料和技术已经提交国防军审阅，除祝七月节以外，也在此祝贺大家的成功！”
　　庆功宴与七月宴选择在测试中心举行——目前战斗群的各项测试数据非常好，苏云沐还捞到了一些重华年间的数据和分析记录。战争是技术最好的催化剂，在朝阳下迎风招展的主角也从来不是国防军大力扶持的参天大树，而是分散的，无意识的，生命力却异常旺盛的杂草与苔藓。当他们在战地监狱里规划着未来战争的蓝图时，集中型战舰的雏形和尚是侦察先锋的裂空军就已经在战场上呼啸而过。这几个月，江乾月与研究团队基本就是改进——战斗——再改进，以苏云沐为首的分析团队不断地收集数据，提供建议方案，到了今天，测试中的战斗群单舰已经有了明显的分化，相关成果也已通过了永京派来的评议团评审，发向了国防军总部。
　　江乾月坐主位，端着酒杯，显得风度翩翩，苏云沐坐副位，已有了些醉意，啧啧称奇地看着江乾月与永京派驻的专员，手下的研究学人和评议团的前辈们推杯换盏，一圈下来杯中的葡萄酒愣是半点没沾。她对葡萄过敏，杯中仅仅盛了点米酒，醇厚的气息不断地从杯中向上翻涌。今天是七月节的第一天。按照江海的古传统，每二十年的这一天就是从诸选帝侯中选出皇帝的一天。此后，它慢慢变成了一个节日，江海人会将它视作“半个新年”，而自诩古江海最正统的一支，江枫也完整保留了七月节的习俗和传统，并将其列为了法定假日。苏云沐抿了一口酒，面前的窗口接上了她的私人终端，此时正弹出两个拼装模型的广告。她看了看，显得有些心动，但转念一想这是个老款式，遂作罢了。她拨开窗口，又盛了一碗海鲜浓汤，倒不是为了喝——此时的宴会已经接近尾声，大家其实都已经有了八成饱，现在主要是谈事，她实在不好走，又不想跟永京来的人多谈，只能装上一碗汤，留在桌上。按照永京的礼数，这碗汤的潜台词是“我还没吃饱，别来烦我”。
　　……虽然她现在几乎每一根头发丝都在表达着不耐烦的气息。
　　江乾月最后同永京的专员客套了几句，抿了一口酒，随即说道：“各自散去吧，诸位。”清洁机器人开始进入会厅，宾客们鱼贯而出。专员最后说了句什么，戴上礼帽起身离开。江乾月沉默了半晌，脸上的笑意慢慢地褪了下去。
　　苏云沐正要起身，一条消息传到了她的终端上：“等一下来G-391房，有人要见我们。”
　　她收起窗口，径直回了办公室。稍微整理了一下衣冠，拿起两份纸质文件，便推开门朝G区走去。
　　G区是高级贵宾区，内部有相当高档的装潢和陈设。如果只是看这个区域，大概会以为这是某个高级酒店——它平素不对内部人员开放，内部人员居住在F区，那里稍微简陋点，但也是上游的居住水准了。苏云沐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着。高级的软包镶嵌在走廊墙壁上，绣着精致花纹的地毯近乎崭新。时不时有小机器人穿梭其上，端着盛有酒杯和茶盏的银质托盘。她一路走到391房门前，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房门无声的滑开。她走过玄关，房间正中央的小圆桌后已经坐了两个人。江乾月正在和栎海瑶争论着什么，江乾月神色凝重，栎海瑶脸上已经有了些微的愠色。
　　“我就这么告诉你，没有办法。谁知道蓝晴空吃了他娘什么牌子的脑残片，打诺达尔打了一半不打了，那么大一个星系就晾在那里。洛绫一边是共联者的政府军，一边是谢洛斯坦的冲锋队，我铺你娘的情报网，你白江和诺汐的情报线还要不要了……大苏？你来了？”栎海瑶意识到了苏云沐的到来，暂时中止了对话。她还穿着太空服，显然是刚刚落地。她抱了抱苏云沐，转头瞪了江乾月一眼：“你这活根本不实际——不过我们还是别争了，等下还有客人要来。”
　　江乾月闭上眼睛点了点头，长出了一口气：“……好话歹话都让你说了，那我还能说什么呢，”他伸手示意两人坐下，“我们等着吧。”
　　栎海瑶难得没有跟他再呛。她顺着话重新坐下，稍微平静了些。苏云沐排开文件：“你要的纸质分析报告。精简版的。”
　　“白痴版？”栎海瑶嘲笑道。
　　“毕竟你不能要求那些老东西看得懂完整的技术索引。”苏云沐也笑了。她转向江乾月：“你那位客人什么时候到？”
　　“他已经来了。”江乾月草草看了一下终端，站了起来。
　　门再次滑开，三人有些急促地从桌边起立。一个青年模样的男子走进了房间。他已经一百四五十，在门外一众少年人模样的政务要员中显得格外突出。他穿着国防军的军服，肩上逸散出彩色的流光。而胸前的资历章则标示着他的衔阶。江乾月敬了一个军礼，迈步上前：“老师，您来了。”
　　栎海瑶见了一个礼：“元帅。”
　　苏云沐愣了愣。克莱尔托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三人，最后停在江乾月身上。他笑了起来，拍了拍江乾月的肩膀：“不错，还算有点长进。”
　　“老师教的好罢了。”江乾月也笑了。克莱尔托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余下二人：“栎小姐，苏小姐。”
　　栎海瑶点了点头，站着没动。苏云沐上前递出文件：“这是基地对舰船的综合调研报告，请元帅过目。”
　　克莱尔托接过文件：“看苏小姐的行事作风，有点像摘星阁里的那些公务员——您跟他们应该也是一个系统的吧。”
　　“您看错了吧，我一个半吊子教书匠，哪里比得上那些职业官僚。”苏云沐有些不快。
　　“官僚里有些人的能力也是很强的。”克莱尔托觉察到她话里的不满，宽厚的笑了笑。他的目光草草扫过文件，将它们递还给苏云沐，“看起来是一份合格的调查报告——乾月，我们两个人谈些事情。”
　　“是。”江乾月敬了个礼，转身示意了一下场上另外两人。
　　苏云沐点了点头，转身就走，栎海瑶跟在她身后，顺带关上了门。门外候着的政务要员门见了苏云沐，弯腰行礼。苏云沐回以一礼，示意他们离场。
　　走廊外一瞬间空旷了下来，只留下两个人。
　　“你觉得克莱尔托怎么样？”栎海瑶问道。
　　“我不知道，”苏云沐摇了摇头，“我手中的信息太少，不好判断——但是这一轮接触下来，我直觉他是个挺率直的人。”
　　栎海瑶歪了歪头，表现得有点疑惑。苏云沐没有再回答。她盯着房门，凝神思索着什么。
　　“江岚？”江乾月有些发愣。
　　克莱尔托点了点头，“具体的任命会在两个星期后下达。你这边的项目我会接收——门外那两个小姑娘我看不错，你把她们带去，长长见识。”
　　“老师？”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位苏小姐之前是总务司的高级专员，五六年就提上来了。虽然是技术岗，但能在永京的环境里坐火箭，她的能力也不会差——还有那位栎小姐，你跟我推荐过她，还给她下了特赦令。我觉得她是个好苗子，但还是缺了点历练，”克莱尔托打量着入口的门，仿佛能够透过那扇木门看到门外的人，“对你的评估昨天下来了——你可以说是功勋卓著，但相对的在国防军里太过年轻。也是好苗子，也缺历练。国防军对你的评价是打游击的好手，所以我自作主张，把你派去了江岚。那里在跟凌斯尔提亚打仗，你的任务是训练江岚的军官，并改进他们的调度与统筹体系，她们应该可以帮到你。”
　　“也许吧，但是我想我最需要的是当地的驻军配合。”
　　“这就是我们延迟了两个星期的原因——克里斯托夫会把一切安顿好的。”克莱尔托咧嘴笑了起来。
　　“……永京怎么样了？”敲定了正式的事项，接下来的话题便显得轻松起来。
　　“还是老样子，新一届的执政官上来了，把你师伯安托万调回去了，”克莱尔托咂了咂嘴，“安托万吧，是个老保——虽然现在不允许元帅级别的人物表露政治看法，但他是个特例。另外的几个算是新闻的消息嘛……前几天，江枫国内的准军事组织把国民议会大厦炸了。”
　　“什么？”
　　“没成功，”克莱尔托连忙找补道，“江枫的共联者团体把他们打退了，国防军直接降落地表，武力控制了局势。我不评论任何一方——元帅没有这个自由。”他伸手取下壁橱上挂着的一杯酒，抿了一口，“领头的那个年轻人，叫埃布里埃尔的，被举荐进江枫国立学府了。安托万是举荐人，还说他是‘真正的江枫人’。”
　　江乾月撇了撇嘴，神色中明显带着厌恶。
　　“毕竟现在是个‘打/抢/砸/拆，升官发财’的时代了……我还真有点怀念几年前。好歹国防军里是有朝气的。”克莱尔托有一搭没一搭的把自己泡在酒液里，神情悠远起来，“你还记得吗？四五年前的事情了。当时你捅了个大篓子。你把预言会社给捅到明面上来了。我气的直接给你关了禁闭……”
　　“那时候没有经验，手糙了些，”江乾月低下头，显得有些尴尬，“我那会急坏了，毕竟能回永京的船三四个月才一班。结果停检票之前您把我的禁闭令撤了。我一路跑了差不多三公里，才跑到登船口，没有错过班次。”
　　“船是我下令进行安全抽查了，所以才延迟了半个小时。你差点没赶上，你订的票就在我旁边坐着……”克莱尔托微笑着。
　　“您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一路跑过来的吧，你要是不全力跑，就赶不上船了。这三公里跑就当给你个教训，下次做事别再这般毛躁’。”江乾月笑了起来。
　　克莱尔托哈哈大笑道：“现在想想，那都是好日子。时候不早了，不打扰你们年轻人了。出去吧，把事情跟那俩小姑娘说说。我也该歇一歇了，”他摆了摆手，示意江乾月退下，“明天会有一个连队换防，船会接你们回去，你可以趁这个机会在永京多停留些时日，那毕竟是永恒之心。”

　　“江岚？”苏云沐显得有些意外。他们三个人并肩走在过道一侧，正在谈论着下发的指令。
　　“是，”江乾月点了点头，湛蓝的眼睛像是发着光，“老师实际上是给我们批了一个新的实战演练。”
　　“……我基本同意，”苏云沐沉吟了片刻，“江岚在和凌斯尔提亚打仗，他们自诩‘苍白之海??第二强国’，面对近乎是人类公敌的凌斯尔提亚，其实就是个桥头堡罢了。”
　　“凌斯尔提亚那边我有渠道，江岚我也熟，正好过去看看。”栎海瑶耸了耸肩，“事先说好，我哥已经被放逐了，现在他在永京，前些日子国民议会那事就是他带人平的，”她瞥了一眼江乾月，“但是他人不在了，不代表他留下的势力不存在了。这些势力大都跟各国国内的共联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本质上是个大型的跨国教团。现在我得到的消息是，领头的似乎是我哥的学生，叫丹尼尔的。”
　　“丹尼尔？”江乾月愣住了，“丹尼尔·奥列格？”
　　“是他，”栎海瑶有些意外，“你居然知道？”
　　“前几天的事情，卢布林斯克反击战打的就是丹尼尔领导的西部方面军，他们扛住了。”江乾月沉吟道，“凌斯尔提亚能从特尔瑙兹α一路势如破竹打到卢布林斯克，就是丹尼尔的手笔。此人的军事素养极高，是个帅才。”
　　“他是我哥的一个学生，我们还有些来往。”栎海瑶道，“你们舰船上用的共联者设备就是他传来的技术资料。”
　　苏云沐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过道不长，他们已经离开了G区，正在前往自己的生活区。正事谈完了，有一段时间，三人都不怎么说话。栎海瑶先找了个理由告退，场上就剩了两个人。
　　“你现在在担心什么？”苏云沐低声问道。
　　“很多事情，”江乾月缓缓道，“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关注国内的局势，国防军本没有权力干涉政治。但是这段时间的事太多了——先是江枫的准军事组织和安托万元帅有联系，再是江枫国内的共联者。我现在害怕的是我回去以后无法理解局势，这会导致更大规模的判断失误。”
　　“苏文棠打过来了。”江乾月的终端跳出一份红色提示。他接通了即时通讯，苏文棠的等身虚影出现在两人正中央。
　　“日安，文棠兄。”
　　“日安，乾月，云沐，”苏文棠点了点头，语气有些急促，“我长话短说——我找到了一个绝好的漏洞。”
　　“什么漏洞？”苏云沐有些好奇地接过话头。
　　“我已经锁定了一个案子，在等它的发展，事情的经过暂时不能跟你们细说，现在我想问几个问题。”
　　江乾月点了点头：“说。”
　　“你们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那要看你预测这会有多大的影响，”江乾月道，“如果是个小打小闹，那你随便掐一点就行了，如果规模够大，那就给江枫捞一笔足够的资产。然后……绝大部分送去永棠。”
　　“永棠？”
　　“我们过几周就去江岚了，去当极灿星海派驻旧白江区域的督战队，”江乾月点了点头，“我们不愁物资，但是永棠会需要。你把它们换成等值的贵金属和永棠本土不太能搞到的原料，然后存在这个坐标。”江乾月发送了一个加密信道，“这是国防军驻外军团在永棠的旧物资仓库，已经废弃了。方程的初始值附在密件里，你导入一下就能得到坐标。”
　　“这些物资是给谁的？”
　　“给江枫的，未来某一天可能会需要这些东西。你也知道，江枫现在并不安全。”江乾月沉吟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更何况江枫现在的地缘环境……着实不乐观。”
　　“明白了，期待你们的好消息。”
　　“也祝你好运，作息规律些，少熬夜。”苏云沐道。
　　通讯切断了。
　　“明天上午七点半，这里见，会有人带我们到登船口的。”江乾月道，“好久没回永京了，等回了永京，我请你吃饭。算是我谢你的。”
　　“有钱啊，将军，”苏云沐乐了，“行吧，我准时赴约，到时候看你的了。”
　　江乾月也笑了，苏云沐转身登上了一部升降机，江乾月走向了主控室，准备进行权限的交接。在永京地表不为人知的角落，一道阴影迅速的蔓延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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