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芜尽处是春山

　　鬼月城的暮色浸着萤蓝色的雾，二人站在长街前，望着面前的人流。
　　鬼月城人群密集，南来北往的人中也有异色瞳孔的番邦人来本地做生意，街巷里的叫卖声混杂成一片，沿着刮过街角的风传出很远。
　　神玉灼有些疑惑，就算这鬼月城是出口鬼月果最大的城镇，也不能这么多人口流量吧？
　　街边卖糖葫芦的老人扛着插满红果的草木棒沿街叫卖，声音嘹亮，充满着喜庆的意味。
　　神玉灼以买糖葫芦为由，找老人家搭话：“老人家，这糖葫芦怎么卖的？”
　　老人见来了生意，笑着咧开嘴，一边门牙缺了半颗，有些漏风。
　　他放下抗在肩上的巨大糖葫芦串，声音响亮道：“八文钱一串，十五文钱两串，绝对童叟无欺！咱家的糖葫芦可是整个鬼月城最正宗、最划算的！”
　　神玉灼拿出钱，接过老人递过来的糖葫芦，继而问道：“老人家，这鬼月城怎么这么多人啊？今天是什么日子？”
　　一说到鬼月果，老人几乎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面上闪着与有荣焉的红晕：“哎呦，闺女，你是城外来的吧，一看就不是鬼月城中人，老朽在可是在城中出生的本地人。
　　明日可就是鬼月果丰收的日子了，你可不知道啊，鬼月果成熟的那天晚上，那漫山遍野亮的呦，比那天上的星河还美哩！”
　　从老人口中得知，鬼月果并没有漫长的成熟季，而是一夜之间满山一起成熟。
　　成熟的鬼月果漫山遍野的亮起光来，几乎可以和天上的月光争辉，极为壮观。
　　所以每年的这几天，整个鬼月城就会人挤人人挨人。
　　大家都不远千里争相来这鬼月城，想看看这苍月山的盛世奇观。
　　自鬼月果成熟的那一晚开始算起，七日内都是丰收日。
　　这七日之内需把鬼月果全部采完，过去七日，鬼月果便会掉入地里，化作春泥，作为来年鬼月树结果的养料。
　　而这鬼月果成熟的第一夜，树上的果子还未摘。
　　这一晚，满山的果子亮起来，人们都不在家睡觉，而是上山去看果子，所以鬼月城也把这天定为了一个传统的节日——鬼月节。
　　鬼月节也是鬼月城的七夕节。
　　因为鬼月果并蒂双生，一个条枝上是长在一起的双果，故而也称鸳鸯果。
　　鬼月节这一日夜晚，有情人在山顶的鬼月祠上香，在最虔诚的许愿。
　　传说，将愿望绸缎挂在鬼月树的树枝上，就能姻缘美满，终成眷属。
　　而且鬼月祠不光管姻缘，其他杂七杂八的愿望也管。
　　“闺女啊，老朽不骗你，那山顶上鬼月祠里住着的鬼月祠老，可是鬼月仙人派下凡间的使者哩，许愿那个灵验哦，老朽老娘之前上山采鬼月果崴了脚跌下山，大夫都说要残疾了，可老朽上鬼月祠拜了拜，隔了几天就好全了！”老人笑得露出了缺牙齿的牙花，面上带着朴实，口中说得极为真诚。
　　那鬼月祠真有这么灵验？
　　神玉灼思来想去，笃定仙界能叫得上名号的仙者里绝对没有个鬼月仙人，莫非这又是哪座山头名不见经传的避世仙者？
　　而这鬼月节也是叫那老人说得天花乱坠，神玉灼决定停在鬼月城几天，好好看一看这鬼月城举世闻名的鬼月节。
　　“对了闺女，你们只管在苍山的前山玩就好，可别去那苍山的后山啊，苍山的后山啊，可是妖邪丛生哩，一不小心就会丢命的。”老人说起后山，眼中闪过一抹害怕。
　　“谢谢你，老人家，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这鬼月城还有这鬼月节呢。”神玉灼又多掏出两文钱，放在老人手心上。
　　老人赶紧把钱揣进口袋里，生怕神玉灼反悔，继而又提醒道：“闺女，老朽劝你赶紧去客栈定房间，不然晚了可是要睡大街的。”
　　提醒完，老人就又扛起草木棒，叫卖着离去了。
　　听了卖糖葫芦老人的提议，神玉灼和仙离府君开始沿着长街寻找客栈。
　　可是从街头逛到街尾，所有客栈都是爆满状态，根本没有空房间。
　　最后，他们站在这名为附庸堂的客栈的门前，这是鬼月城他们没有光顾的最后一家客栈了。
　　暮色如陈年朱砂晕染在窗棂间，檐角铜铃曳过一缕残风，墨色牌匾上“附庸堂”三字歪斜欲坠，漆皮剥落处露出蛀空的木纹，倒像是顽童蘸着糖浆随手涂抹的涂鸦，一看就不像是什么正经客栈。
　　可是没办法，总不能真的睡在街上吧？
　　神玉灼撩开褪色的靛蓝门帘，檀香裹着潮湿霉味扑面而来。
　　踏进客栈的门，里面的摆设倒是和平常的客栈倒是一般无二，只是没有店小二领路，也没有客人往来，显得有些静悄悄的清冷。
　　一个看起来八九岁的女孩百无聊赖的坐在柜台里，手中转着一支碧绿的青玉毛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女孩有着白嫩嫩的脸蛋，水汪汪的大眼睛，身着嫩红的荷花连襟裙，手腕上搭配着金色的云纹缎带，头上两个小揪揪扎着金黄色的铃铛，一晃脑袋，金铃就发出清脆声响，活像一个精致的福娃娃，与整个店面的风格都有些格格不入。
　　六棱雕花窗漏下的夕阳里，尘埃在八仙桌的裂纹间游弋，柜台后青玉笔管折射的幽光，正映着小姑娘晃动的鎏金色铃铛。
　　听见客栈门口的风铃声响，女孩抬起头，发间金铃炸开碎玉般的清响。
　　看着走进店的神玉灼和仙离府君二人，她的眼眸蹭地放出光亮：“哎呀，来贵客了啊！”
　　女孩放下手中的毛笔，有些费力地爬下高凳子，踮脚趴在柜台上，藕节似的手臂压皱了绣着并蒂莲的缎面，发顶两个小揪揪随动作轻颤：“要天字房还是地字房？”她故作老成的嗓音里还裹着几分糖糕似的甜糯。
　　神玉灼看着面前长得像小萝卜似的小姑娘，有些发笑：“孩子，这店里就你一个人吗？你家大人呢？”
　　现在凡尘间的小孩都这么早熟吗？这么小就帮父母看店了。
　　小姑娘听着神玉灼声音里的笑意，顿时气鼓鼓的叉着腰，有些不服气：“我就是掌柜，你可别看不起我，我可厉害了！”
　　“小姑娘，我们要在这里住宿，你莫要再开玩笑了，把你家大人叫出来吧。”
　　神玉灼根本不信这么一间客栈能是这么小的孩子当掌柜。
　　“你不信我能做掌柜？”小姑娘似乎更生气了，挺起胸膛，尽量显得自己高一点。
　　仙离府君看着这人小鬼大的姑娘，感觉十分有趣，便问道：“那你能猜出我们二人什么关系么？”
　　仙离府君自认为自己和神玉灼的关系十分复杂。
　　他们二人表面是夫妻，背地是盟友，且帝姬又是九重寿尧庭的人，他们之间也并不能算是完全的盟友，也可以说是半个敌人。
　　问出口，仙离府君又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这么一个凡尘的小丫头能看出什么？
　　也罢，就当是逗着她玩了。
　　“我一眼就能看出你们俩是新婚夫妻，怎么样，厉害吧？”小姑娘笃定着自己的答案，抬着小脑袋，显得十分得意。
　　这个答案也对也不对。
　　毕竟凡尘间年纪相仿的男女单独一起来住店，不是兄弟姊妹便是夫妻，这蒙对的概率也着实很大。
　　可这小姑娘眼睛倒是厉害，竟连“新婚”二字都能猜出来，猜得也算是精准。
　　神玉灼觉得新奇，便问道：“你怎么能看出我们二人是新婚夫妻的？”
　　小姑娘机灵地眨眨眼，神色十分灵动：“你别管我怎么看出来的，我还能看出来你们的夫妻情分十分的长，不光上一世是夫妻，下一世、下下世，总之，你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小姑娘为了显得那夫妻情分很长，小小的手臂夸张地张开，脚尖踮起，原本就圆润的下巴都叠成了两层。
　　神玉灼摇了摇头，这就错得离谱了。
　　她与仙离府君各自都有良配，联姻不过是权宜之计，各取所需。
　　不过这小姑娘倒是挺会说吉祥话的，小小年纪，身为凡人，竟然还懂几分六道轮回之理。
　　仙离府君也不以为意，打开腰间的墨松锦囊，摸出几串铜钱，铜钱相击的声音惊动了梁上蛛网。
　　“多谢你的吉言了，小掌柜，给我们开两间上房吧。”
　　三枚开元通宝坠着流苏落在柜台，恰好将砚台中清澈的墨影切成散着金光的碎片。
　　不料，小姑娘却踮起脚尖，像个小大人似的，竖起一根白嫩的手指：“没有多余的房间了，只剩一间房了，”说着，她摇着脑袋，发间金铃随着摇头晃脑的动作，在暮色里洒出碎星似的金芒，“再说，夫妻两人怎么能睡两间房呢？这多生分啊。”
　　“小姑娘，你别骗我了，你这客栈冷冷清清的，怎么可能就只剩一间房啊？”神玉灼的指尖拂过柜台上积灰的算盘，铜钱草在裂釉青瓷盆里蜷着片片枯叶，似是在冷清的环境里顽强的活了许久。
　　她有些好笑地想，这小姑娘为了撮合他们这对新婚夫妻真是不留余力。
　　小姑娘腕间金缎带扫过砚台，墨色在宣纸上洇出模糊的纹路，她摇晃着那伸出的一根手指，十分坚定：“不行不行，只卖一间房，你们要是不住，就去住大街吧！”
　　这小姑娘真是，有钱都不挣。
　　神玉灼和仙离府君都有些无奈，但也不能做强买强卖的事，只得答应了她。
　　“好吧，一间房就一间房。”仙离府君点头道，毕竟一间房也比睡大街的好。
　　“好耶，你等着，我给你拿钥匙！”听两人住一间房，小姑娘来高兴了，蹦蹦跳跳的跑进柜台，从里面翻找起来。
　　过了好一会，小姑娘才从柜台底下的橱柜里翻出一把钥匙，爬上高凳子，递给二人：“一晚住宿费八十文，热的洗澡水一趟五文钱，早餐十二文，午餐和晚餐若是点菜便按具体单价收。”
　　仙离府君点头把钱数了出来：“那就先包三晚吧。”
　　小姑娘收了钱，更加兴奋了：“二楼左手边数第一间房，去吧去吧。”
　　神玉灼接过钥匙，只见和钥匙挂在一起的、有些寒碜的木头上写着“水云间”三个大字。
　　神玉灼和仙离府君踏上台阶上楼去了。
　　许久，空荡荡的客栈从柜台里传来悄咪咪的谈话声。
　　“你说他们俩这一世都结亲了，能不能甜蜜一点啊，我可是磕了好几世了，每次都是坏结局。”小姑娘咬着手中绣着合欢花的帕子，声音不甘的像个满心欢喜的看话本子、自己喜欢的眷侣最后却生离死别的大冤种。
　　“我劝你少管闲事，这里可不是你那一亩三分地了，要是介入他人情缘，小心吃不了兜着走。”男子的声音带着几分咬牙切齿，从那根碧玉的毛笔中传来。
　　“知道了知道了，你说的我耳朵都起茧子了。我就是说说，这不没有介入么。”小姑娘不耐烦的掏了掏耳朵，把毛笔摔在桌子上。
　　“哎呦，你摔我做什么！我说的不对么？”毛笔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还想说说？说说也不行，小心天道察觉你的存在，五雷轰顶，断送个你几千年的修为！”
　　小姑娘把玩着手腕上金黄色的缎带，小声逼逼：“几千年修为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几千年修为是重点吗？！重点在天道法则会发现你！”毛笔有些火大，声音都高了几分。
　　“哎呀，行了，我知道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鸡婆。”小姑娘撇撇嘴，打开柜台下的柜子，随意地把毛笔丢进去。
　　“你个堂堂神尊，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还趁人之微！”柜子里传来毛笔气急败坏的声音。
　　小姑娘充耳不闻，小胖手中幻化出红色的细线，翻起了手花，边翻手花边还边嘀咕道：“我得再为我的眷侣做些什么，苦了自己也不能苦了他们的爱情。”
　　那团赤红的细线在小姑娘手中越翻越亮，把小姑娘滴溜溜的大眼睛照得亮亮的：“我就说嘛，原来这根线挡了她这一世的路啊。”
　　“混蛋！你是不是又在他们之间做手脚了？！”毛笔在柜子里男子的声音更大了，听起来险些喊劈了嗓子。
　　“没事没事，就管这么一小段时间，就一下下啦。”小姑娘说着，手中的线化作红色的光点，直冲二楼名为水云间的客房。
　　就在红线化作光点的那一瞬，天上聚起了下三界看不到的乌云。
　　乌云迅速翻滚间，酝酿出根根巨大的雷电，无视小姑娘头顶的一切阻碍，像是从另一个空间砸过来，砸向客栈中的小姑娘。
　　“好啦，我估计又要歇一段时间了，下次再找到我，别忘了和我讲他俩的经历哈。”小姑娘话音刚落，那雷便劈在了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四散成云烟，只余空荡荡的柜台。
　　“我真是无语了，为了磕这对眷侣也太拼命了吧！”柜子里的毛笔发完最后一句牢骚，也从碧绿的玉质变成了一直普通的木雕毛笔。
　　它静静地躺在柜子里，等待着下一次与小姑娘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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