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娘

　　朱雀桥的晨雾还未散尽，陆锦腕间的金铃虫忽然振翅飞向油纸伞。
　　陆锦俯身接住这粒流萤时，绣坊学徒慌张的呼喊穿透薄雾：“陆姐姐！
　　太微垣星图的底稿不见了！“
　　“昨日戌时三刻，我亲眼见你将图样锁进紫檀木匣。“李绣娘倚着绣绷冷笑，指尖银针戳破绷紧的素绢，“到底是年轻，连张绣样都守不住。“
　　陆锦抓起空木匣嗅了嗅，铜锁孔残留着淡淡沉水香——这是毓秀坊独门防蛀秘药。
　　她转头望向檐角滴水的莲花漏，卯初三刻的露水正沿着青铜花瓣滑落，在青砖上洇开七颗水珠。
　　“烦请王掌柜召集众人。“她突然将空匣子掷向院中石桌，蚕丝碎片从匣角簌簌飘落，“巳时我要在经机房看到新的天市垣绣样。“
　　雨丝斜斜掠过青瓦时，二十架织机同时发出轰鸣。
　　陆锦将朱砂笔浸入掺了金箔的墨汁，在素绢上勾出三垣二十八宿。
　　李绣娘突然按住她的手：“这昴宿星官的璎珞纹，与上月蜀王府的贡品倒是相似。“
　　“姐姐好记性。“陆锦笔锋陡然转向，金线顺着北斗七星勾出暗纹，“只是这朱雀七宿的尾羽，我添了岭南孔雀羽捻的丝。“她余光瞥见窗外闪过月白色衣角，那是茅文轩昨日新换的竹纹襕衫。
　　戌时的梆子敲到第三声，绣坊东厢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陆锦踹开房门时，小徒弟正攥着半幅星图往窗外爬，腰间的银鱼袋里掉出半块翡翠玉佩——正面刻着“赵记“，背面却是应天府通判的官印纹。
　　“你可知这孔雀金线遇月光会变色？“陆锦举起烛台，小徒弟手中绣图上的昴宿突然化作狰狞鬼面，“从你偷走紫檀匣那刻起，每触碰一次绣样，指缝就会沾上千日红的汁液。“
　　少年突然跪地磕头，额头撞碎地上的青瓷笔洗。
　　窗外惊雷炸响，茅文轩举着裂开的油纸伞冲进来，伞骨间垂落的星图恰好映出少年脖颈处的朱砂痣——正是昨夜朱雀桥上，那个往运绸船塞密信的船工特征。
　　暴雨浇熄了更夫灯笼的瞬间，周府书房传来玉器碎裂声。“好个荧惑守心的凶兆！“周大人将染血的蚕丝摔在刘通判面前，“三日内查封毓秀坊，本官要那丫头亲眼看着太微垣星官绣变成她的裹尸布！“
　　而此时陆锦正捏着翡翠玉佩站在茅家渡口，浪花拍碎满江星斗。
　　茅文轩突然从身后握住她冰凉的手指，伞面上未干的墨迹在雨中晕开，恰似二十八宿缠绕着两人交叠的衣袖。
　　“家父今晨砸了祖父留下的歙砚。“他声音混着雨声发颤，却将油纸伞又往陆锦那边倾斜几分，“但我已把婚书换成毓秀坊的地契，就在...“话未说完，渡口芦苇丛中突然惊起白鹭，金铃虫振翅扑向东南方——那里正飘来艘挂着赵字旗的官船。
　　陆锦反手将玉佩按进他掌心，触到满手湿冷的水渍：“劳烦茅公子明日带三斤千日红来绣坊。“她解下腕间发带系在渡口柳枝上，金铃迎着暴雨发出清越鸣响，“有些人的狐狸尾巴，该用朱砂来染了。“
　　雨幕里的小徒弟抖若筛糠，指缝渗出的千日红汁液混着雨水，在青砖上晕开朵朵红梅。
　　陆锦用银针挑起他腰间银鱼袋里的翡翠残片，冷光映得她眉间朱砂痣愈发鲜红：“赵记商船三个月前运往琉球的青瓷，可还留着通判衙门的火漆印？“
　　“是...是赵老板让小人把星图塞进官船货箱！“少年突然抓住茅文轩的袍角，“他说只要把陆姑娘的绣样送到应天府，周大人就能让毓秀坊...“
　　檐角铁马发出刺耳铮鸣，将后半句话绞碎在暴雨中。
　　陆锦指尖金铃虫突然振翅飞向绣架，叮在一卷泛黄的《天工开物》上——正是昨日她从藏书阁借阅的典籍，此刻书页间夹着的桑蚕图竟被人用朱砂篡改了吐丝走向。
　　“好一招移花接木。“她突然轻笑，将翡翠残片按进窗棂缝隙，“劳烦茅公子明日送来的千日红，记得用新采的朝露研磨。“
　　茅文轩的油纸伞在风中晃了晃，伞骨间垂落的二十八宿星图忽然映出他泛红的耳尖：“今晨家父逼我娶通判千金...“他话未说完，陆锦已踮脚将半湿的绣帕按在他渗血的虎口——那是方才夺翡翠时被瓷片划破的。
　　“令尊书房那方摔碎的歙砚，“她指尖掠过他掌纹时带起细微颤栗，“可是刻着'墨云浸月'的蕉叶纹？“骤雨初歇的月光漏进窗棂，照见茅文轩骤然收缩的瞳孔，那里面晃动着陆锦簪尖垂落的金丝璎珞。
　　戌时的梆子声穿透潮湿的夜色，赵记商船二层的鎏金窗忽然推开半扇。
　　赵老板捏碎手中和田玉扳指，盯着河面漂浮的翡翠碎屑冷笑：“去告诉周大人，就说毓秀坊的蚕种染了岭南的僵蚕病。“他身后阴影里跪着的账房先生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隐约露出半截孔雀金线。
　　此刻绣坊经机房的二十架织机仍在轰鸣。
　　陆锦将掺了千日红的朱砂倒入青花瓷钵，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沉水香。
　　茅文轩的竹纹襕衫扫过满地蚕丝，掌心里躺着个描金漆盒——打开竟是半块染血的歙砚残片。
　　“家父说这方'墨云浸月'原该传给茅家长媳。“他声音比檐角将熄的灯笼还要飘忽，却稳稳握住陆锦搅拌朱砂的手，“三日后官府要来查验贡品，你...可信我？“
　　窗外惊起夜鸦的瞬间，陆锦反手将朱砂笔点在他眉心。
　　金箔混着千日红汁液勾勒出微型星图，恰与伞面二十八宿遥相呼应：“茅公子可知这千日红要经三蒸三晒？“她突然拽断腕间金铃虫串，九粒金珠滚落在漆盒里，“就像人心要经三劫九难。“
　　更鼓敲过三更时，赵老板的乌篷船悄然停靠在毓秀坊后巷。
　　五个蒙面人抬着樟木箱摸进蚕室，箱内三百枚蚕卵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为首之人掀开蚕匾的刹那，数十只金铃虫突然从桑叶间暴起，翅翼震落的金粉在月光下化作“窃“字。
　　“赵东家好大的手笔。“陆锦的声音自梁上传来，手中烛台照见满地凌乱脚印——每个沾染千日红汁液的脚印都指向东南方，“只是您这双蜀锦翘头履，踩过朱雀桥头新刷的桐油吧？“
　　河面突然炸开数盏孔明灯，映出茅文轩端立船头的身影。
　　他手中婚书在夜风里猎猎作响，朱砂写就的“毓秀坊“三字正被雨水晕染，恰似凤凰泣血。
　　“周大人可知晓？“陆锦突然将蚕匾掷向黑影，“您去年往宫里送的云锦，经纬线里掺的可是暹罗的孔雀麻？“暗处传来瓷器碎裂声，赵老板的咆哮混着仓皇逃窜的脚步声消散在夜雾中。
　　卯时的晨光刺破云层时，陆锦正将最后一道金线压进天市垣绣样。
　　李绣娘捧着滚烫的锡奴进来，铜壶里新煮的沉水香突然溅出几滴——落在绣架上竟泛起靛蓝涟漪。
　　“这香...“她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茅文轩策马撞开绣坊大门，马鞍上绑着的樟木箱正渗出暗红血水，箱盖缝隙里隐约可见半截孔雀尾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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