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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梦草
柳婵死后的第三个月,太子殿下薨了。
消息传开,举国哗然。就连柳相都震惊得忘了悲伤,一连七日值守宫中,生怕朝野生变。更雪上加霜的是,太后上了年纪,禁不住噩耗的打击,病倒了。
朝臣们顿觉天塌了,一个个失了主心骨般手足无措。
要知道,太后她,可不是一般的太后啊。
自先帝驾崩,陛下幼年即位起,她便开始垂帘听政,执掌大权,至今已近三十年。满朝文武从一开始的抵触、斥责,到而今的接受、习惯,可以说,朝堂之上,早已离不开她的身影。
可现在,她却病倒了,病得前所未有的重,整整半个月都昏迷不醒,连参汤都咽不下去,更别说继续上朝,当他们的主心骨了。
就在人心惶惶之时,向来毫无存在感的陛下突然降了道圣旨:册封幼子元思穆为储君,移居东宫,以承大统。
对此,朝臣们殊无异议。
毕竟陛下膝下仅有二子,如今大的没了,这皇位自然要归小的继承。即便在民间,也是同样的道理。国不可一日无君,也不可一日无储君,早行册封之礼,并没有什么不对。
可紧接着,第二道圣旨来了。这一下,直接将众人给打懵了——陛下他、居然要禅位!
禅位给谁?当然是新太子啊!
这新太子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要当皇帝了?!
陛下还年轻,好端端活蹦乱跳着呢,怎么就轮到儿子当皇帝了?
这谁知道!
太后呢,太后能同意?
太后还没醒呢!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一会揣测陛下是不是真的疯了,一会又担心这新太子能不能担当大任,一个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转,不知到底是该领旨呢,还是该劝谏。
好在,太后终于醒了。
听闻陛下圣旨已下,她悠悠道:“皇命不可违。事已至此,尔等,遵旨罢。”
这……
这大大出乎群臣们意料。
但难得陛下与太后意见一致,他们唯有答应。
这一次下朝,柳相的回家之路变得不再孤独。一大群臣子们乘轿跟在他身后,都想赶做迎新帝回宫的第一人。望着柳相那顶一马当先的朱红轿撵,他们一个个嫉红了双眼:还真是便宜这老货了!
可不正是便宜了他么!新帝还没登基呢,就让他先占了个养育之恩,往后的荣华富贵还怕维系不住?这运气……
气人。
陛下也是,好端端一个皇子,怎么就能狠心送出宫去呢?这下可好,平白叫一个外人捡了漏。
怕是也没料到太子殿下会扛不住,先一步而去罢。
众人各怀心思,一路走得急促又诡异。
朝堂上的事,思妩并不知晓。正当臣子们乌泱泱争先恐后赶来相府的时候,她还在因听到嬷嬷说她与元思穆长得相似而赌气:“ 哪里像了?我与他非亲非故的。”
嬷嬷一见小小姐急了,连忙改口道:“哎哟哟都怪我这张嘴,真该打!不像不像,一点也不像,咱们家小小姐呀,分明和裴公子有夫妻相呢。”
思妩瞬间破涕为笑。
元思穆反倒急了:“嬷嬷,你又胡说!”
他刚欲反驳,就听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不知何人的高喊:“吾等奉旨,恭迎圣上回宫,吾皇万岁万万岁!”
?
几人尚未听得明白,就见院门被仆妇们从外头推开,以柳相为首的群臣隔着老远便朝元思穆拜了下来:“吾等恭迎圣上!”
思妩最先反应过来,看向元思穆:“你要当皇帝啦?!”
“我……”元思穆茫然道:“或许……是他们搞错了。”
怎么可能呢?除非他爹死了,他哥也死了。
他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
柳相起身,大踏步向他们走来。见孙女仍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忙命嬷嬷将她拉走:“阿妩乖,先躲一躲,啊。等阿爷回来,再告诉你为什么。”
思妩被嬷嬷牵着朝后院走去,待回头看时,才发现他们已将元思穆抱上一顶明黄的轿撵,一阵风似的来,又一阵风似的去了。
她不禁心头一紧,仰起脸问嬷嬷:“他会有事吗?”
“不会。”嬷嬷笃定道:“他是皇帝的儿子,谁有事都轮不到他有事。您就放心罢,啊。”
思妩点点头,不再问了。
嬷嬷却笑了起来:“咱们小小姐果然还是心地善良,担心他的,对不对?平日里却总见你们吵架了。”
“谁、谁担心他了!我不过随口问问。”思妩矢口否认,撒开嬷嬷的手自己跑远了。留嬷嬷一人在她身后紧赶慢赶地追着,倍觉好笑。
柳相这一去,直到月挂中天才回来。听嬷嬷说思妩仍未睡下,忙过来看看,顺便将白日里发生的事同她解释了一遍:“等办了登基大典,祭过天地祖宗,咱们就有新的陛下了。”
“这么说,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是吗?”思妩听得懵懵懂懂。
“无需再见。”柳相道:“他为男,你为女;他做他的皇帝,你做你的柳小姐、裴夫人,各自活得好好的,又何须凑到一块呢?难道说,是咱们小阿妩厌了她的少陵哥哥,不想嫁给他了?”
“才没有!”思妩被他说得又羞又气,干脆把锦被一拉,蒙头睡去。
柳相呵呵笑了两声,只觉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
他虽不懂陛下的禅位之举意欲何为,但于他们相府而言,总归是件好事。不然,随着两个孩子年纪渐长,早晚会有人把探究的目光落到他们身上——那样的话,他们家阿妩,就危险了。
蓦地,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婵儿,难道你的死,也是因为这个吗?
可是,会是谁呢?
陛下?陛下他不过是个纸糊的老虎罢了。
太后?不,太后向来不管这些事。
到底,是谁?
*
元康二十九年的冬天,距离柳婵溺亡将满一年的时候,元思穆登基了。
这一天,皇帝显得极为兴奋,一改素来沉默阴郁的模样,拉着群臣唠个不停,一旦被他黏上,没个一炷香功夫休想逃脱。
臣子们边陪笑犯嘀咕:这陛下,要说他对幼子没有感情罢,你瞧把他高兴的;可要说他有多疼爱幼子罢,把人往相府一扔数年不闻不问。得亏柳相为人实诚,衣食住行样样费心也就罢了,连教育也没落下,换个别有用心的,早把人养废了。
圣心难测,圣心难测啊。
这天大的福气,也是该他柳相爷得的。
转瞬之间,良辰已至。太后垂帘,天子入朝,群臣归位,新皇的登基大典在一派肃穆中井然有序地进行。
变故发生在新皇拾阶而上的一瞬间。
陛下不知看到了什么,倏然脸色大变,大叫一声从龙椅上滚了下来。
剧变来得太快,太超乎意料。
在场的人尚来不及阻止,陛下就已经跌跌撞撞冲到新皇跟前,死命扒拉着他的衣袖喊道:“你滚开!我不许你上来,我不许你上来!你滚开!”
“陛下?!”
“陛下疯魔了,给我拉开他!”随着太后一声严厉高喝,从帘后蹿出数名高大健壮的内侍,摁手的摁手,抱腰的抱腰,死死拦住陛下,试图将他与新皇分开。
可陛下的手就像长在了新皇身上一般,怎么都扯不下来。他一边奋力抵抗,一边又哭又喊:“你们也滚,都滚!都欺负朕,都欺负朕!他不能登基啊,母后!”
他凄厉地呼唤着太后:“母后,你真的要这么做吗?!你心里真的没有朕,没有父皇了么!你让他们都滚,让他们都滚好不好?朕知错了,朕发誓,以后一定听你的话!你不要让他当皇帝好不好,好不好……”
帘内的太后一言不发。
珠帘晃动,影影绰绰,隐去了她的面容,叫人辨不清她的喜怒。
皇帝只一眼便绝望了,由哭转笑,又笑又哭,冲新皇说道:“你知道吗?你哪里是朕的儿子,你分明是朕的兄弟呀!哈哈哈哈……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说着仰头大笑,形貌癫狂。
臣子们吓坏了,也来不及去看新皇的反应,一个个颤抖着跪了下来,瑟瑟不语。
陛下疯魔一事,他们以往只有耳闻,谁也未曾亲眼见过,哪知居然不是谣言,而是真的。
难怪,太后顶着牡鸡司晨的骂名也要垂帘听政;难怪,陛下常年深居简出,不理朝政;难怪,他们想禅位。
难怪陛下旨意一下,太后立马就同意了,向来意见不合的母子二人,在这件事上反倒出奇一致,原来如此。只有及时禅位给新皇,才能掩去陛下是个疯子的丑闻,太后也才有机会从劳累的政事中解脱。
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唯一的意外便是,陛下没能忍到新皇登基礼成,发病了。病得叫一个惊天动地,青史有名。
当真百密一失。
法不责众,他们并不担心自己会遭到皇权的清算,只是好奇此等丑事一出,太后会怎么做。新皇,又该怎么办。
皇帝还在挣扎,却渐渐失了力气,垂死的鱼般再也扑腾不起水花。内侍们趁势将他的手指从新皇袖角扒开,堵住嘴抬到后殿去了。
金銮殿内一片静悄悄,谁也不敢率先抬头,谁也不敢率先发出声响,群臣鸦雀无声,四周针落可闻。
太后适时发话了:“些许干戈无需理会,大礼继续!皇儿,上前来。”
她第一次拨开珠帘,走到台前。当着众臣的面,她亲自牵起新皇的手,引他坐上了龙椅。
侍中裴元启第一个高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万岁!!!”
……
一时之间,山呼声不断,响彻前朝。唯有柳相回头望了跪在队伍末尾、毫不起眼的爱徒一眼,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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