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离人归路

作者:溪云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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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怜心


      他们看清楚里面的样子,几根竹杆撑起来的花架子,枝繁叶茂看不真切,远远看去以为是一道攀着花的矮墙。

      赴宴的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官宦人家小姐,弄成这副狼狈样子,一时面上自然都挂不住。

      从紫花枝中站起一个浅紫百褶裙的姑娘,眉眼间生的灵动,全然竟像矮墙上的紫花成了精。

      正是宗人府家的小姐,秦漾儿。

      刚起身便扶起身旁的姑娘,被扶起来的姑娘眸含秋水,眉眼间与秦漾儿有三分相似,正是她的表亲姐姐,右副都御史家的小姐,宋纫儿。

      且说宗人府丞秦双的夫人,正是如今都察院右都御史宋明岸的亲妹妹,宋家兄妹自小相依为命,格外亲厚,各自成家之后也血浓于水,两家亲近如一家。

      两位姑娘自小一起长大,竟不似表姐妹,更胜亲姐妹一般。

      杜姑娘率先开口:“宋姑娘再如何想看自己的未婚夫婿,也要顾忌当心身子,如今两家长辈尚在,横竖也跑不掉。”

      京城只有一个杜家,那便是曾经声名赫赫的杜太师府。

      出言的这位姑娘是杜家的五小姐,虽是庶出,然而杜府里没有嫡出的姑娘,倒也不曾亏待过她。

      杜清音看似在劝说,把私窥外男的名头全安到宋姑娘的身上。毕竟今日这位大名鼎鼎的沈公子与宋家姑娘指腹为婚,虽养在江宁府这么多年,却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宋纫儿是宋夫人用心教养的名门闺秀,父亲又在都察院任职,自小耳濡目染,心里清明道:“杜姑娘说甚么玩笑,婚嫁大事向来父母之命,姑娘家岂能随意谈论?”

      一句话堵得杜清音说不出话来,暗自气馁。

      宋姑娘拉了一把身旁的秦姑娘,纵然出了这么大的丑,仍旧施施然向几人行礼:“今日众姐妹之间玩闹,不承想冲撞了两位公子。只是……今日之事涉及姐妹们的清誉名声,实在不足为外人道。”

      此话一出,在场的姑娘们都不由为自己的名声着想。原本是听着杜家姑娘的话来凑个热闹看的姑娘,明显没有想到他们反倒会受了连累。

      是以宋姑娘的话音刚落,便又有人接了一句:“今日之事,改日家中父兄必然登门致歉,还望两位公子守口如瓶。”

      段与容此刻也是格外善解人意,手里悠悠晃着折扇:“小事一桩,本公子与沈公子不过出来偷个闲,甚么都不曾见过。”

      温颂觑他了一眼,实在不知该说甚么好。

      等到沈昀庭入席,她没再跟着抛头露面,独自走在方府的竹林小径,揪了一片竹叶拿在手里。

      她正思索着事,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分外随意的脚步,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段与容握着宣纸折扇走过来,他入仕的年岁不长不短,既能上得了官场寒暄,又能跟下面的一群年轻小辈玩在一处。

      眼下正好两边都下场,乐得清闲自在。

      “方有道效仿舅父包揽春宴,这是做好了等舅父从山东府回来被打压的准备?就为了能让方拘凌在这群公子哥面前立威?”似是也觉得不可思议,温颂笑了一下,才问出心中疑惑:“他想让方拘凌入仕?”

      “要不我怎么会说他舍得为自家小辈铺路?”段与容早就知道此事,当下不乏嘲讽:“谁让他只有一个独子,还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

      “可惜啊,如今这沈公子一来,方拘凌怕是露不了头,反倒还要被那位沈公子压上一头。”段与容不禁感慨,“这可怜天下父母心,当真只剩下‘可怜’二字。”

      温颂眨了下眼,对此未置一词,倒是不像段与容归家晚,亲缘堪称淡薄。

      段与容看向她问:“你今日突然扮成小厮来,可是发生了甚么事?”

      温颂也不打算隐瞒他,直接道:“陆时屿在查工部修款贪墨之事。”

      陆承,字时屿,当今刑部的正三品侍郎,年不及而立便有如此成就,乃是毋庸置疑的有才之士。且出身门第显赫,其父是前任兵部尚书陆框,老师是开国三大功臣之一,位列三公的时太傅。

      昔年太祖皇帝创世,有开国功臣二文一武,其中‘二文’便是杜太师与时太傅,两人早年相交甚密,曾被并称“杜谋时断”。

      杜太师两朝代帝师的地位自然不必说,杜时两家交好,陆时屿既然能拜入时太傅门下,还被他收为内门学生,其身份自然也不必多言。

      段与容想了片刻,估摸着问:“贪墨案与方家有关?”

      “原本我也不确定,”温颂目光看向席上的铺陈,缓缓道:“不过看今日的阵仗,八九不离十。”

      “那沈家呢?”段与容问:“你在信上说沈昀庭似乎格外关心从开封府来的那三人,可摸清楚了他想做甚么?”

      “沈尚书执掌工部,开封修建一事迟迟没有定论,等到舅父回京问责工部,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们沈家。”温颂说:“至少从这一点来说,开封三人于他而言是人证,沈昀庭出手保护他们,倒也省了我们的人手。”

      段与容听着,沉默了片刻,终于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贪墨之事轮得到工部,吏部,甚至是都察院监察不善之责,跟他一个刑部的侍郎又有甚么关系?”语气嘲道:“陆时屿还真是甚么事都要横插一脚。”

      温颂对他这样突如其来的态度见怪不怪了。其实论起交情,他与陆时屿才该是最深厚的。

      当年段与容回京,同一年便参加了科举,正好与陆承在同一科。彼一时两人皆是年少,恃才傲物,棋逢对手之余,未免也会多几分惺惺相惜。

      他们二人一同入仕,以前三甲的身份一道在翰林院编修古册,两人关系甚笃,几乎是形影不离。

      直到五年前温颂被齐归晋软禁华清宫,闭宫不得出,其间他们发生了甚么不得而知。

      等到她再出宫的时候,陆时屿已经迁任刑部,他两人自此分道扬镳似的,如今再提起对方都跟听见仇人一样。

      温颂已经不是五年前的心境,犯不着傻傻地上赶着撮合他们。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就如同她觉得自己跟段与容像,与陆时屿完全是两种人。

      不过温颂也明白,能让段与容这样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笑面狐狸冷下脸来,若说两人没有往日的交情,自然是不信的。

      .

      话说当日西城兵马司衙内,廖明原本端坐在案前看公文。他作为京中五城之一的指挥官,每日有大大小小不上百件的文书递到案前。

      虽不说忙得焦头烂额,却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半点不得闲。

      门口守卫说来了个姓崔的老妇人报失踪的时候,他正为着手里拿着的状告方拘凌连日纵马的状子发愁。

      廖明对着一纸文书满面愁容,左瞧瞧右瞧瞧都觉得这上面的话句句在理,字迹落下都显得格外方直。

      可惜这案子落在他手里,方家的门楣又摆在那,那便是另一桩事情。

      愁得他一时拿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京中谁都知道,方有道此人于朝堂之上虽然追名逐利,但却是难得一见的家宅安宁。府里没有成群的侍婢姬妾,也没有勾心斗角的续弦再娶,只有槽糠之妻生下的唯一孩子。

      说起当年他科考及第,本以为自此能回报发妻的操劳之恩。却不想好景不长,方夫人因为连年的操持,最终积劳成疾,生下一个儿子,没几年便撒手人寰了。

      于是多年的愧疾与亏欠全部集于这个发妻就给他的唯一孩子,汇成一场毫无节制与底线的溺爱,最终还是毁了方拘凌。

      可纵然这个孩子再混账,再不肖,那也是方有道的命根子。

      方拘凌再如何胡作非为,他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试问京中有谁家大人如此溺爱孩子?谁又愿意为了一桩小事去得罪当朝次辅的方家?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指挥,不敢跟方家这尊大佛作对。

      廖明一把扣在了桌上,心里念叨着打算眼不见为净,这才终于想起来门外还有一个老妇人报案,唤小侍带进来。

      哪里想到老妇人一进堂便跪在地上,只知道磕头,嘴里喊官老爷替她做主,叫他听得头皮发麻。

      指挥一职说到底就是个正六品的官,外加上手里有些实权罢了,在京城这种地方一旦出去衙门,只有他向别的官老爷磕头的份儿。

      廖明原本想下去扶她起来,不过顿了一下,将双手往身后一背,并没有亲自上前,而是用下巴指使一旁的小侍把她从地板上扶起来。

      可谓是端足了官架子,直到他肩膀都硬撑得发酸,才大概听明白了事由。

      老妇人的夫家姓崔,人唤崔老妇。

      她这一辈子也是命苦,早年北境战争丈夫打仗没回来,一个人孤苦伶仃把儿子带大,结果前两年征兵,儿子去西北边沙也没回来。只留下她跟儿媳妇,还有一个不足两岁的小娃娃相依为命。

      这些年为了补贴家用,儿媳妇做针线活,她学了门用竹子编织的手艺。然而京中不缺这些东西,隔一段日子她就独自带着编织好的物件去外面换钱。

      就在前几日,她回来发现自家院子的大门竟然是敞开的。进去一看,却发现屋里面一个人都没有。问过街坊邻居,都说没见过他们娘俩出门,好好的两个大活人竟然就这样不见了?

      廖明接过小侍从一旁递来的茶,没觉得是甚么大事。他问崔老妇是何时发现家里没人的,老妇回答今日清晨。

      从发现不见至今还不足一日,他没当成一桩大事,便说让老妇人回去等着吧,说不定那个名唤五娘的媳妇晚上就回来了。

      结果老妇人直接跪在地上不起来了,哭着说她儿媳妇年纪轻,跟她一样命苦,让官老爷一定要找她。

      廖明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才连一日都没有过去,这事就算是闹到刑部去,也不可能有人给她立案。

      他摸着胡须上下打量崔老妇,瞧见她身上衣裳的补丁,想来家里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无不恶劣地想她儿媳妇既然年轻,倒也未必是失踪,没准是带着孩子跟人享清福去了。

      廖明想罢,将此事放在一边,若是京中随便丢了个人就要他亲自找,那他这个指挥当的可真是太无足轻重了。

      他放下茶盏,理了理官袍重新坐回位上,刚想开口叫人把她带出去,便从门外跑过来一个小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大,大人……不好了!”

      廖明简直想把手边的热茶翻手倒过去,耐着性子:“怎,怎,怎么就不好了,你家大人活得好好的!别整天毛毛躁躁的,瞧瞧自己成甚么体统?”

      “方公子……他来咱们衙门了!”那小吏跪在地上结结巴巴道。

      “甚么?!”廖明听了差点没摔下来,一口热茶烫了嘴也顾不得,‘蹭’地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

      他探着头往外头看,片刻后,似乎没瞧见人,才又安心着坐了回去,问那个小吏:“你方才可瞧见,他来咱们衙门做甚么?”

      小吏苦着一张脸,将方才门前见到的场景好一番添油加醋地说了。

      廖明皱着一张脸,越听越忧愁,脸上的褶子能把苍蝇夹死,径自悲叹自己年才过不惑,此生便已经是升官无望,仕途无望了!

      一定是方尚书耳聪目明,知道了有人控诉方公子的状子如今递到了他手里,才故意纵着方拘凌过来警告他。倒也不是廖明多思多虑,实在是这种事情,以前在别的衙署里的确出现过。

      可是他转念一想,状子递到他这里来之前,按理说当没有人看过才对啊。

      即便方次辅平日里把手伸得再长,也不能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把各司各院的文书都拦下来过一遍目。

      根本没这个道理。

      他思来想去才惊觉,那便只能是近来接手的案子,在不知不觉中触恼了方家?

      说起近来的案子,那可真是太多了,不然不至于让他在衙门里忙得脚不沾地。廖明在堂内来来回回踱步,满头愁绪把近来自己已过手的、要过手的、以及还没有过手的案子统统都想了一遍。

      他这般谨慎的一个人,硬是想破脑袋也没想到哪一桩能与方家能扯上关系。

      仰头长叹一声,余光这才扫过堂下跪着的崔老妇,廖明顿时更心烦意乱,挥手便让小吏把她带出去。

      他终于静下心来,清了清嗓子与底下人吩咐道:“本官这几日为公务繁忙操劳,如今身子抱恙,怕是要歇息一段日子。如今衙门里已经接手了的案子,能往上报的尽量都给刑部报过去,其余不算多重要的,就先放一放,等过一阵儿,本官病愈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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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8个月前 来自: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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