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摧毁
在因只开了一吊坠挂闪着熏黄光亮的老旧灯泡的电灯而分不清白天或黑夜的四面无窗的小房间里阿宁和阿力坐在摇晃吱呀的摆着装有热咖啡的户外保温壶和盛着火腿煎蛋三文治的餐碟以及两只杯身被烫得有些变形后又长出淡褐色牙印的一次性纸杯的木质长桌两侧。他们保持这样的状态有一会儿了。在保持这样的状态之前,他们还说了很多话。
“所有男人都想做婚姻里的袁世凯,有些男人是从婚后开始的,有些男人是从恋爱开始的……他们的结局往往相同。”
“你丈夫呢?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不知道。”阿宁摇头,又将脸转向一旁,“我不是很了解他。”
面包的味道,火腿的味道,煎蛋的味道,咖啡的味道……局促的味道,流动着,在晦暗的空气里,周身环绕。他们的动作变多了,细碎的动作,时不时抵住嘴巴,用三四根手指,再去摸摸桌角,顺势打量一遍这个打量过无数次的小空间。极少有对视。
对视太伤人。
“他很神秘,他和那些有份朝九晚五工作的普通人不一样。”阿宁说,“但我们会像普通夫妻一样冷战。热战。想起来有点分裂。有点不可思议。”
“是哪一项让你伤心了?”
“为什么要选择?他的一点一滴都让我很伤心。”阿宁激动起来,“他经常不在家,他不在家的时候我总希望他能回来,我需要他的陪伴,我们的孩子需要他的陪伴,曾经我们的孩子需要他的陪伴,现在她不在了。这是我的错,这是他的错。等他回来了,住上一晚,我又无比希望他能离开。他让我觉得,我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压抑,绝望,不敢大声说话和呼吸。我爱他,但他从来不说他爱我,从来不。甚至是对我们的小孩,他可以陪她玩上整天,他可以耐心辅导她功课,但他从来不说他爱她。而他明明知道我需要那个。他知道我想要说话但不和我说话。他就是想要折磨我,他就是想见我难受。他这样做,好像这样可以证明我是属于他的。”
“这不是他的本意。”
“可他这么做了。”阿宁反驳,“既然做了就不要开脱。我都没有为我开脱,我有权力提出这样的要求。”
阿宁说的是她出轨那件事。
“我不会开车,他有一部轿车,他很殷勤,仿佛我是个寡妇。他知道我不是。”阿宁撕着手指上的倒刺,“商场大减价的时候他会载我去再载我回来。有时他帮忙接小孩放学,我请他进门,喝碗汤。坐在他的位子上,用他的碗筷。”
“只是因为他有一部轿车?宾士?”
“你怎么就是不明白?”阿宁脱口而出。她缓了缓,又说:“他给我买了花。你永远不能期待一个在恋爱时期就不会买花的男人在婚后某天突然捧回大束鲜花,特别是在他鲜少回家的前提下。”
“所以你为了一部轿车和一束鲜花出轨。”
阿宁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费口舌了,“我以为你听过很多类似的故事了,每次你接下委托的时候。”
“一般来说我不喜欢打听这些事。”阿杰说,“今天除外,因为你带了咖啡和三文治。我喜欢咖啡和三文治。”
“我应该多带一些,至少不是双人份。”
“没关系,我还需要时间消化……食物和你的话。”
他们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吊灯在晃。晃在脸上是森森的阴影和森森的光。阿力开始摆弄起手边的空纸杯。他有点无措,动作幅度也很小。阿宁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她咬掉嘴唇上裂起的薄皮,血珠冒出来。
“保温壶里应该还有点咖啡。”
阿力拿起保温壶摇了摇,“你要吗?”
“不,你喝吧。”
阿力将咖啡倒进自己杯子。
阿宁轻笑一声。
“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
“你想要咖啡吗?”
“不,我不想要。”
阿力喝掉咖啡。
阿宁用手撑住头,又笑了。
阿力装作没看见。
除非阿宁讲点别的什么,阿力不准备说话了。但阿力想要说话,于是他期待阿宁能讲点别的什么。
“我知道有家店会在咖啡里加威士忌,你能想象它的味道吗?”
没回答。
阿宁妥协了,“我们谈正事吧。”
阿力身体前倾,“我有几个设想。”
“我在听。”
“你可以使用毒药。”阿力说,“女人通常喜欢使用毒药。”
“我要怎么得到它们?”
“生活中的很多东西都有毒,蘑菇,蓖麻子,汽车防冻液……”阿力列举,“这些都可以找到或买到,至于买不到的那些,我可以提供。”
“不,我不喜欢。”阿宁摇头拒绝,“毒药让我觉得自己很软弱。”
“失踪怎么样?”阿力问,“绑架,索要赎金,撕票,这一套。”
“太漫长了。”
“那么你可以在他熟睡后动手,用一把水果刀。”
“我可以用榔头。”阿宁说,“第一次杀人就像初恋一样。”
“谁说的?”
“亚历山大·皮丘什金。”
“俄罗斯人?”
“俄罗斯人。”
“他是个骗子。”
“他是个疯子。”
阿力笑了,阿宁又问:“你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
“总之不是初恋的感觉。”
“告诉我。”
“什么?初恋吗?”
“你想告诉我什么都可以。”
“她喜欢我的无聊笑话,所有的。”
“嗯。”
“我喜欢她。”
“嗯。”
“有时我喜欢她到不知道该怎么喜欢的地步。”
“嗯。”
“第一次杀人就像初恋一样。”阿力问,“他杀的第一个人是谁?”
“皮丘什金?”
“皮丘什金。”
“他的同学,好像是。”
“那是他的初恋吗?”
“不,我不觉得是,但有不少人杀了自己的初恋。”
“比如说?”
“男人,女人……男人和女人。”
阿力没再问下去,“家里有榔头吗?”
“我买了一个工具箱,虽然每次都是家装工人来,但我买了一个工具箱。以防你不知道,工具箱里面有榔头,而工具箱在柜子里。柜子在家里。所以家里有榔头。”
沉默很久,阿力说:“你无需解释那么多。”
空气堵塞一阵子,他们彼此说不出话。
“你会模仿康怡花园案吗?”阿力问,“你觉得你可以把他斩成碎块吗?”
“我曾经是舞蹈老师,在结婚之前,结婚后也做过一段时间,直到我有了小孩。孩子出生后总是我抱着她,一岁两岁三岁,我会一手抱着她一手拎着超大号的购物袋,里面装着乌鸡,还有好多其他的东西,食物,日用品。我很强壮。我可以自己做几乎所有事,尽管那些事不该我自己一个人做。我喜欢他从后抱住我,手掌贴在我的肋骨,那给我一种被托举的感觉。我记得有一年,我们在逛街,我看到橱窗里的一条项链,我转过身,他的位置从在我的侧面变成在我的后面,然后他抱住我,手掌贴在我的肋骨。我永远记得那种感觉。”
“他给你买了那条项链。”
阿宁摸了摸脖子,上面什么都没有,“我可以把他斩成碎块,我可以模仿康怡花园案,但不了。”
“你不会开车,你没有办法把完整的他运到很远的地方。垃圾场、森林、废弃工厂、海边……”阿力说,“约他去山上吧,雨天之后,路很滑很难走,动手时注意不要被人看见。你可以当场就报警,说他是失足跌下去的……”
“他身体很健壮。”
“他是你丈夫。”
“他是我丈夫,我知道。”阿宁说得很顿,“但他知道吗?他知道到一种很深的程度吗?”
“我想到碎木机。”阿力说,“不过那样的话你还需要一个足够大的冰柜。”
“碎木机。”
“是。你不能突然买这些,我可以买给你。”
“它们像婴儿车一样容易操作吗?”
“我不知道,我没用过。”
“我知道。”阿宁说,“至少一项。”
“你会因此怪我吗?”
“我不知道。”
“你会怪他吗?”
“我都不怎么能见到他。”
阿力低下头,“那你是怪他了。”
像沉默本身死去一样,他们沉默。于是他们两个人都有罪了,虽然他们的罪过无法被说清楚。坐在各自的椅子上,他们想着各自或共同的事,可能是为了自己,可能是为了对方。
阿宁说:“我不需要他去很远的地方。”
“那么他会发出难闻的味道,在家里,而你的家楼房里,你的邻居能闻见。”阿力说,“或者我可以帮你,约他到某个地方,解决他,把他遗弃在那里,等某个巡逻的警察发现。”
“不。”阿宁干脆地拒绝,又改口,“我还在考虑。”
“考虑?”
“是我自己来还是由你代劳。”
“有什么区别。”
“有很大区别。”
“我想听听。”
“我会尽力解释,但我不确定我能不能解释清楚。”
“我知道了。”
阿宁想了一会儿,“这是个国家,由婚姻搭建的国家,当我想要杀掉他的时候,意味着我想要推翻原有的政权,君主专制,资本主义,之类的,我不想提更多了,但我们都知道还有更多。有不同的方式,俄国、法国、德国,这些和我自己动手的性质相同,革命。如果由你代劳,不一样了,可能结果一样,但不一样了,因为我不是自主达到那个结局的。你能明白我吗?”
“我对历史没有很深的情感。”
“我喜欢你的回答,既愚蠢又明智。”阿宁说,“有时我会觉得像你现在这样的男人才是最不具危险性的,从各个方面来说。”
“多谢夸奖。”阿力摇头。
阿宁撕下一块吐司边,阿力盯着空餐盘出神。胃空洞了,不知现在是什么时间,不知要轮到晚餐还是早餐。麻木地坐着,也清楚该思考点平常事转移痛苦,也明白可以借买东西的理由走出屋子,但麻木地坐着,没人要动。阿宁将她那份吃了一半又缺了一点吐司边的三文治推到阿力面前,阿力没推回去,也没有吃的打算。
“吃吧。”
阿力咬了一口三文治,又放下了。
“是凉了吗?”
“没,我不饿。”
“我以前会在面包片上打一个鸡蛋,撒点黑胡椒,再把它们一起放进烤箱,拿出来后在上面叠火腿和生菜,不用开火,很方便。”
“味道怎么样?”
“都差不多。”
“你很会做三文治。”
“所有人都会做。”
“我不会。”阿力说,“而我很喜欢。”
“你会的,你只是没试过。”
“这也只是你的想法,你没认证过。”
“我要怎么认证?”阿宁的语气带了点质问,“给你准备好吐司、生菜、火腿、奶酪、鸡蛋……甚至是餐刀和平底锅,把它们按次序摆放在你面前,再鼓励你动手试试看吗?就像幼稚园里的老师?”
“为什么不呢?把吸尘器塞进我手里,把脏盘子塞进我手里,把一切你有的东西塞进我手里。然后看我出丑,然后看我犯错。然后看我犯一些无可挽回的错。”
“所以你也知道你犯了错。”
“你不相信我。”
“我很想。”阿宁停了很久,“我很想相信你。”
他们不讲话了,似乎是因为耗尽力气。沉默是突兀又恰到好处的讽刺,倘若现在停电,情况将更好不过。阿力想去关灯,但他仍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等待灯泡自行爆裂。阿宁猜到阿力所思所想,她感到失望,前所未有的失望;她又觉得所有情绪都消失了,于是她的肩膀和背开始发痛。
“你经常这么做吗?”
“什么?”
“约他们到某个地方。”
“不。”
“你平时是怎么做的?”
“为什么问这个?”
“我想了解更多。”
“好吧。”阿力没做太多思考,“通常是委托人将妻子或丈夫的基本信息告诉我,还有他们的日常行程。在此基础上我会进行一段时间的跟踪,再拟定一个计划。某天,在他们吃饭、逛街、约会情人或客户的时候,我突然出现,完成我的工作,然后离开。他们也离开。”
“在公共场所?”
“在公共场所。”
“你不怕被抓住?”
“没有人能抓住我。”阿力顿了顿,他看了一眼阿宁,想再说点什么,但没有说。
“看来我不适合这套方案。”阿宁避开阿力的目光,“我无法提供日常行程,甚至是基本信息。他的保密工作做得蛮不错的。”
“他总会露出马脚的。”阿力说,“在你面前。”
“如果我们能多见面的话。”
阿力不敢给出保证,“他爱你。”
“我知道。”阿宁说,“可我也爱他。”
喘不动气,脊背坍塌下去,缺氧诱发眼泪和耳鸣。阿宁几次开口想说点什么,但她觉得阿力能从她胡乱的肢体动作中读懂她的心情,于是她没说。
“我爱他。”阿宁重复。她不明白重复的意义。一瞬间她不明白所有事的意义。她想起身离开,当作这天并不存在,但她忍住了。
“太滑稽了,是吧?你就是没办法说生病住院的时候不想要自己的另一半来医院陪护,即使你明白他什么都听不懂什么都做不好,即使你觉得他只是来装装样子,你就是没办法。仿佛他来了,就能证明什么。太滑稽了。”阿宁说,“欢迎来到婚姻生活。”
阿力看着阿宁,“你究竟想要我怎么做呢?”
“为什么问这种问题?做你该做的事。你选择了一个角色,这是你自己选择的,没有人能强迫你,你应该知道这个角色要做的事。为什么来问我?为什么要把问题丢给我?”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沉默中阿力听得见阿宁的呼吸声。
“你认为我情绪化吗?”
“不。”
“但我的医生认为我情绪化,他借此机会卖给我一大堆药。”
“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是为了我说的话的内容还是为了我?”
“我说了我想到的东西,仅此而已。”
阿宁点点头,她有点泄气,一直紧绷的神经——希望——似乎断了。又似乎没有。
“我记得那部电影,买凶拍人。”阿宁说,“你会为你的客户提供这样的服务吗?”
“不,不会,现在经济不错,虽然不如早些年了,但现在经济不错,也没人提这种要求。”阿力说,“那是部好电影,我很喜欢。”
“我以为你会喜欢独行杀手,阿兰狄龙,那一部。”
“我和杰夫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是,你们没有。你没有养一只鸟。”阿宁抿了抿嘴,环顾四周,“或者说你养在别处。”
你可以直白点。阿力想这样说。但他没说。
“如果你想要买凶拍人式的服务,我可以提供。”阿力说,“无论如何我会给你一个折扣价。”
“我不需要你的折扣价。”
“那你需要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很多遍。”
阿力的语速慢了下来,“你想要你的丈夫死掉。”
“是吗?”阿宁问,“到现在,我们聊了这么多,你还这样认为吗?”
“我想是的。”
“好吧。”阿宁耸肩,“我选择革命,简单、直接、迅速的革命。”
“我明白了。”
阿力站起身,佯装翻找,找出他一早准备好的礼物。
“我想你会喜欢这个。”阿力将盒子交给阿宁,“这是帕夫纳证人,很轻,方便携带,几乎没有后坐力,外观也蛮漂亮的。”
阿宁打开盒子,“如果你指的是那些银色斑点的话。”
阿力笑了,阿宁也笑了。
“你会使用这个,对吧?”阿力问。
“我学过。”
“你学过。”阿力喃喃自语一句,又问阿宁:“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我要怎么支付?”
“你已经付过了。”
“我们结束了。”
“我们结束了。”
一颗子弹从阿力的后脑贯穿而出。
阿宁走出房间,走到街上,又沿街走了很远很远,走到闹市区。她将用手绢包好的枪随意丢进离她最近的垃圾桶,然后她哭着笑了。她继续走着,朝着不是家的未知地方。
途中她哼起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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