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之所及

　　其实从见到这个可怜的哥哥以来，阿默一直想问他一件事。
　　“你脑袋上的那个，是什么？”
　　对方把头慢慢转过来看了他一眼。好像是没有听清，示意他再说一遍。
　　“我说，脑袋上，是什么东西？怪吓人。”
　　“呀，你说我的帽子是不是？”
　　对方抚摩了一下头顶的帽子。阿默生气了，直接用小手把它够下来。
　　“不是不是，是你太阳穴上，那个红红的，我想真知道怎么搞的！”
　　那个洞洞开始淌血了。淌的都是黑色的血。
　　“你看，”阿默一指，“流血了。”
　　对方开始用手指碰那个洞洞。“他们给我弄的。”
　　“谁？”
　　“刑场的人。”
　　那么，故事就是这样的结局了。

　　你一定听过比干剖心的故事吧：一个人明明已经没有了维持生命最主要的器官，却还能大大咧咧活着，挤在活人之间生活，斗争，交流，没有人觉得不对。
　　直到一位没读过圣贤书的老妇人，一句话点出来，说“人没有心，当然是会死了”这样的话。
　　比干当场毙命了，瘫在地上七窍流血，马上变成苍白腐烂的一堆尸肉。他上一秒灵巧的嘴巴现在再也睁不开，灵活的双手犹如枯枝，本来支撑他直立和走路的笔直的腿，也如同被折断的枝干，一颗大树轰然倒下。留下久久的余韵，这之后任何的年轻读书人都多多少少在梦里见过这个缺少心脏的家伙。
　　这个流传已久的中式惊悚故事所揭示了一个事实：有些死去的人并不知道自己已死，所以他们还保存着一副活人的□□，游荡在这个世界上，骗自己还如同花花草草猫猫狗狗那样在太阳底下好好地活着呢。他们往往最怕思考，因为思考只会察觉到那个不想再想到的已死的事实。
　　所以别思考，简简单单活着就可以，任何突兀出现的，生活与死神为提醒自己所创造出来的线索确凿无比指向一个真理，却无数次被无视、与人们擦肩而过。那身体里的血已经无法流动，却还维持着“求生”的本能，竭力和周围的其他同类一样，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身体被压碎成两半的虫，与头部分离的那一段，一支支小腿还扭动，想要移动、想要捕食、想要摄入元素、排泄废物、繁衍生命……就是这么一种痴呆的东西罢了。
　　别思考。
　　比干是这么死去的，那个男人也一样。
　　在阿默一次又一次孩子气地争辩“枪毙就是会死”，不停反问他怎么还活着，是不是说谎的时候，他倒下来，就没再起来过，他的灵魂原地分解，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整个脸与身形，在年幼的阿默眼里，就像埋在了深林的迷雾间。小孩子的想象力是可以美化现实而剔去他们不想看到的事物的。

　　就是这里了，下来船，小无常拽着张千衣角，躲在他身后。船上还留着一个人，身型瘦削，头戴着颇神秘的面纱，手里捧着一斗笠。在面纱之下他闭目养神。
　　“天呐，张大人，他们就在那里！”小无常激动得差点大喊出来。
　　“我看到了，嘘……”
　　就在对岸，一双男女静静躇在那儿。张千知道，只要念一个咒在他们耳边，吹一句风在他们心里，他们就明白了。
　　小无常不敢过桥，他在远远地观察，像这种前辈亲身示范给后辈的工作教学，在人间常见，在地下的社会其实亦是如此。张千在男女身边做法，此时船上的人隔着一层面纱也正悄然观看，他有一双过于干净的眼睛，平时这两汪潭水中流转的净是忧郁寡欢，此刻也因好奇而兴奋。
　　那对男女，从伫立，到点头，原地飞升。他们的身体幻觉一般分解，消散了。

　　“所以，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我刚来这片儿时，许多业界的老同事都有对付这种情况的经验，书上说拿一张符纸，可以祛除他们身上的固执，有的很激进，说直接拎起大刀把他们了结，有的比较保守，说要亲自领他们过河，驾一叶小舟，回到我们本来的地方。后来，那些老家伙都走了，他们教导的话我还记着。”张千说他们都走了，指的是积满功德，还完前世的债，得到了投胎转世的机会。
　　“可是，他们简直是行尸走肉，见人就扑上去，毫不隐藏自己攻击的欲望呀！”小无常委屈了。
　　“这次确实不是你的错。从这边的情况看来，他们大概率是死于斗乱中的百姓，生前不停地反抗侵略家园的敌人，他们能记得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攻击、攻击，不停地反抗。这副烈性的架势，任谁都会怕的。”
　　“您采取了哪一种方法？在我的角度看，您只是上去跟他们说了几句话。”
　　“我用的是最管用的方法。他们是良民，讲道理，你只要让他们明白，自己现在已经死了，他们就会乖乖接受的。”
　　是的，不仅乖乖接受，那个还保留着头部的女人也为着自己不用再痛苦挣扎而解脱出笑容。
　　“这个方法并非谁教会我的，单纯自己体悟明白。”说这句话时，他就有些太得意了。吟吟笑着，又一挥袖子。
　　这之前门客已经接近睡着的地步了，揭下面纱，享受藏在他人一句接一句的言语之下静默的机会，人间的一切都让他想睡觉，阴天，村庄，水流声，漫无止境的水流声，他这才意识到这艘船已经在回程的路上了，船外的景色平稳变换，似乎有光在不停闪，他也不愿理会了。现在他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但这生活总归是极其无聊的。张千一直在催促他去领自己的判决状，好分配一份工作为自己赎罪还债。然而他还完全没有顺从的意思，一口咬定那是桩冤案，其间似乎有不可告人的理由。他这次来人间，就呼吸到了自己期望已久的空气，他感到自己是完全不属于地府而属于人间的，完全的阳，在阴中会不适的阳，沾一点阴也会反应激越的阳，这样的一个灵魂和其他的灵魂不一样，人们总说来人间一趟，还是要回归地下，对他而言，这句话只能这么说：来阴间一趟，总归还是要回到阳间。那里是他的归处，他的家，他要在那里才能一次又一次找到自己渴望的感觉，渴望的空气和人心。生命的热情，生命的味道、生存方式、自以为是、善变、虚伪、表面性，这些东西让他觉得亲切，能够远离寂寞，远离哀伤，尽管那双眼睛是无论何时都要忧郁的。
　　小无常在漫长的水路睡着了，船夫只是昼夜划着他的桨，船尾蹲着的鱼鹰自在理自己的羽毛。外边的光景，仍在不断变换。门客开口问张千，他是怎么知道那个最简单的方法的？这么多前辈都没有找到，书上也没有，却让他自己琢磨出来了。
　　张千没有告诉他，但给他分享了一个有趣的秘密。这是小无常最不愿意错过的冥府秘幸，然而他又一次错过了。张千连口也懒得开，只是柔和地把对面人的手腕抓着放在自己胸口左心房的位置。房客不能会意地看着他，几秒过后睁大了眼睛。
　　没有心跳，那里没有心脏，这简直匪夷所思。
　　……
　　“知道了吧？”
　　“嗯，知道了。”
　　“不要乱说啊。”
　　“不会乱说的。”
　　房客只能愣着呆呆地点头。
　　“知道了，我知道了。”
　　但他其实并不知道。他又要回到他所不能适应的冥府了。
　　行舟仍缓缓前进，不知何处是尽头，不知何时到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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