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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七)
早啊
不愿意写,我写不出那么深沉的句子,没有名人名言。
不是本人来讲述,谁能一定保证记忆里的谁是正确的。不过就算是我奶奶来讲述,她也记不清了。结果就是我的记忆里的她成了正版的她。实际上承载她记忆的一切都消失在时间里,她这个人的锚点早就不清晰了。
22年疫情,我也结束了上一段工作,回到家里,陪着她们。这段时间里,我住在我们新家,出门走上五步左右就到了奶奶家的前门。
不管怎么样,只要有我在对联、福字,门神都会更新。因为那时候是我能看见爷爷和奶奶发自内心的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能分辨别人的真情假意,就算只是微小的动作。
每年都是我在他们说得各种时间内,贴完这些。在一个人没有能力去改变环境或者自己的时候会想起求助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东西,希望这些虚无能保护自己免受死亡侵蚀。
还记得23年,红色的对联设计的非常漂亮。这一年我早早从网上买了对联和其他的。买了很多,爸爸那边老家,和奶奶家总得合起来是两幅对联,两对门神,福字多买了几个,因为家里有很多门,客厅门,厨房门等等,商家还送了一个灶神的红纸像。
我还买了两个灯笼,挂在奶奶家后门。
它们现在也还在。因为24年我过年没回家,没有人更换。
或者是爷爷会帮我铲一下粉刷墙上的双面胶痕迹,或者会尝试做浆糊去粘福字。奶奶会担心得帮我扶着凳子。贴好以后会佝偻着身子,清理地上的旧的对联混着双面胶的废贴纸。
即使奶奶再怎么节俭,这个旧对联她是会毫不犹豫丢掉的。
一直以来,爷爷奶奶吃饭都是不会让碗里剩一粒米,如果有人说起这茬,她就会正色道“你们是没有饿过,那年饥荒,人都饿得啃树皮……”
这是老一辈的执念,只要有一粒米掉到桌子上,都会捡来吃掉。其他人都理解,但这对老人的身体不好,也没办法阻止。在这方面,等你看到,奶奶早就把东西送到嘴里了。奶奶不是一个娇气的人,能让她心有余悸到年老的记忆不会是一件轻松的事。只能说还没有走到人相食的地步,但也在当时人类理智线的底部了。
22年我照顾他们了一整年,姑妈因为姑父的事情在奔走,我爸自己找了个私立医院去治疗他的股骨头坏死,我妈要工作也没时间。他们有时间也会过来帮忙几天。
刚来的时候还好,我爷爷甚至还能自己做饭,有些时候他做一个汤,我炒几个菜,我几乎也是没有出什么煮饭的力气。我做的菜实在拿不出手,虽然后来也在看着视频学习。可能还是需要很大的错误量才能锻炼我。可是我们没有那么多食材可以容我浪费。
奶奶这一年已经完全没有喝酒,在新年之前还会用力拍打新家的门,让我们开门给她找酒喝。这个咚咚声显得她不像是个老人,反而是我和坐在家里的我爸两个是恐怖片里待宰羔羊。
时间线我已经完全模糊了,和老人相处的时候,你才会知道时间是很宝贵的东西,你才会知道死亡的可怖之处。
当初黑色满头的头发已经花白,眼睛愈发细小,牙齿脱落导致只能吃些软食。皮肤皱皱巴巴的,因为喝酒的原因,奶奶有高血压,而且只有左手有力气,右手抓东西就很轻。
就这样过了一阵子,因为奶奶已经记不清自己的菜园在哪了,但她还是会收集一些剩菜剩饭在簸箕上晒着,也引来很多苍蝇蚊虫。以前家里有养过几个鸡,她会说这是红薯藤,可以拿去种在地里,也可以碾碎了喂鸡。
有时候也会去找锄头要去菜地,我只能哄着回来,说帮我做点事。买了红豆和黄豆,混在一起让她帮忙分开。
也就是一阵子,她会坐在门口太阳斜照过走廊,奶奶会安静地坐在那数豆子,我在她对面看着。但是老是低头也不行,后来也没让她继续了。
奶奶睡醒了就起床,就慢慢走去易老板家的新超市旁边那家早点店去拿早点。早点店的老板会看着马路对面的饲料铺子的凳子上是否坐着一个老人,因为老人很准时。如果有她就能看到,让员工送去对面,送到老人手上。老人会说着谢谢,然后带着一袋或者是米线、米干、馄饨的早点回去。
爷爷会在家里准备好碗筷,奶奶走的不算快,如果她手里有早点她会走得更慢些。
姑妈和早点店说了一个月结一次账。所以奶奶只知道去了,就会有好心人拿早点过来,她并不知道是谁付的钱。就算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她第二天也会忘记。
我们尝试让早点摊老板员工送来,可是就算送来了,奶奶记忆里她没有去过,可能她的固定程序被扰乱了,她还是会去一趟。
到最后发展到,不管是中午午觉起来还是夜晚突然起床,她都会去那里坐着等着。
差不多到年中的时候,奶奶已经开始有记不清路的情况了。
经常是我在新家坐着,爷爷过来找我,说奶奶从哪条路又自己走出去了。
我就马上骑上我的小电动车去找人。后来知道这个情况后,买了防走失手环,还有定位器。定位器。再到后期,定位器定位不精准,手环奶奶也会觉得不舒服,剪掉撤掉,只能锁门。
奶奶走路是左浅右深,这样走着,有时候还很快。我做菜的期间,也会走,午觉时间刚看她睡下,自己准备睡了,她也走。晚上她说她要睡觉了,看她房间灯关了,安心上楼,躺着,没一会儿,爷爷的声音传来“小囡,小囡,你奶奶,又跑了。”
下半年我基本上就是在找奶奶的路上。有些时候她也没有理由,就说要去走路,她说“饭后一百步,活到九十九。”,后期基本上是记忆错乱,说要去找她爸爸妈妈。说她爸爸妈妈就在不远处的山上。
每次都有股心酸,姑妈他们倒也是心宽,一直告诉她,你老家不在这,你爸妈不在这。可是我说了,第二天她就忘了。
奶奶完全不记得我妈妈了,但记得她儿子,我表姐她也不记得了,但记得她女儿。我这一年在家里,所以她怎么都是记得我的。不知道23年,我回去的话她还记不记得。
奶奶的生活轨迹,最终被限制在这个不大的家里。
因为她会记不住路,早点也不会让她去拿了。如果要出去,就得有人陪同。而我一个人的时候很难做到同时照顾两个老人,那时候爷爷还算不太严重。就算手抖得厉害,也能自理。说是照顾,我主要是一个陪伴的作用。
有时候姑妈回来,下午饭吃了以后会带我奶奶走一段。奶奶有人陪着走路反而走不了太远,走一段就说要回去了。
记忆里奶奶走失的时候还是奶奶喝酒的时候。
现在是因为阿兹海默症。
她经常走的去以前买菜寨子的那条路或者是去拿早点的大路,我经常走一段就能看到人。后边会走很多条小道,小道也通向她经常买菜的寨子,有的是去我爸爸那边村里老家那条公路。还去过我没去过的林地里,通往另一个不知道是哪个寨子的地方。那条路是她经常说要去找她爸爸的那条路,有很多鱼塘。
装上定位器又走了另一条路。我会跟着定位器走,定位器电量低,定位不准,我在那边小区迷路了很久。每个楼梯,一楼的楼梯杂物间都看了。不抱什么希望,然后往前两条路又饶了一遍,才看到奶奶。
有一次,是出去以后进了别人家的后院,被锁起来了,我找了每一条路,打算报警,然后在回家的路上看见她在和那家的人道谢。说“谢谢帮我开门。”之类的话。我则和这家人道谢后带她回家。
有些时候我只能把车停在一边,扶着她走回去,她会紧紧攥着我的手。因为她只有左手有力气。如果问她累不累,她会说不累。
奶奶家和公路呈“T”字形,奶奶家在竖的尾端,公路就是横端。公路对面就是姑妈家的新家。我以前的小学在姑妈家右边。公路就是按照横边的这个往两边延伸。左边往镇里,右边往我爸爸村里的老家。姑妈家的老家要更远。奶奶小时候住的那个老家在另一个市里,很远。
我在奶奶家的时候她走的最远的一次快要走到镇中心那边去了。那天我去找她,带她回来,她说她肩膀上有两个小娃娃,让我小心点。是有个男的托她照顾,说等会儿来接。然后我和我妈两人在家里搞起了迷信。拿着米和茶叶在那撒着,奶奶坐在后门,等着她所谓的男的来接娃娃,我们在后门撒了一会儿,奶奶起身说已经接走了,就回来睡觉了。
总之是病急乱投医。
记得还有一次走到那个陌生寨子那条路上,有个池塘边的人家,一个大爷看见奶奶和我在旁边,我让她回家,奶奶说她不去,她说她家在另一边。然后大爷过来问奶奶认不认得我,我当时还是有点忐忑,奶奶不一定记得我,但她还是说记得,这是我孙女。然后大爷开着自己的拉货的三轮车带着奶奶和我一起到家了。我也拿了点水果牛奶什么的给大爷。
那段时间我没有什么深刻的记忆点,天很热,我们这里总是很热。大多数找到奶奶都是留着汗,奶奶腿脚已经没办法做抬腿和跨步的大动作。一般我骑的小电动自行车就能满足这个情况,她稍微往里走一走就能坐到后座上。我让她抱着我的腰,就这么慢慢腿脚并用撑着走回去。(还是不建议让老人坐这样没有防护的车)
我总是在问路人,有没有见过一个白头发的老奶奶。大多数都是没见过,那个时候应该是我强制我的社恐属性,虽然知道做得不够好。
有的时候她很犟,我真的是使劲都拉不住,不知道是我太瘦弱还是奶奶底子太好。
还记得有一个小女孩,应该是初中的样子。送奶奶回家过,可惜我是个没用的半个大人,现在才想起来可以给她送个锦旗什么的。她来过几次,说陪着奶奶走路,奶奶也愿意去。而我还在想对方是什么目的。好像是要拐卖老人的架势也不像,难道真的就是和奶奶比较投缘。
之前只是在视频里看过那些在养老院里的老人,得了老年痴呆,有一天突然想回家找爸爸妈妈,养老院里的员工也怕老人走丢,因为老人会跳窗,砸门,所以封死了门窗。第二天老人就西去了。所以当奶奶要找她自己爸爸妈妈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害怕了。
她有时候不认识我爷爷,拐个弯进家门就是说有个陌生的老头坐在家里。让她回她的卧室,她会说不是自己的卧室,要回去自己的卧室睡觉。她说这是爷爷的卧室,她睡了爷爷会骂她。不管是什么她固定需要做的东西,你问她为什么,她的理由就是不这么做的话爷爷会骂她。
鞋子要换一双,不换的话老头会骂人。凳子在外边要搬进来,不搬的话老头会骂人。如果这个时候有调查人员和她说几句,那我爷爷这虐待控制罪是没法逃脱的。但也许年轻的时候,夫妻俩的生活也就是吵吵闹闹,不知为什么要组建家庭,也不知为何养育,只知道这是必须做的程序。如果不做的话会怎么样呢?会被骂。谁会骂?真的骂了吗?谁都不知道,只知道不管如何这是必须的。
奶奶这两年还是想起了自己的邪教经历,躺在床上经常会双手高抬去做一个抓东西的动作。问她为什么要做,她说这是师傅说做了好的。
小时候她总是会在我生病的时候给我背上拍三下,嘴里念着一段什么保佑之类话,然后说病马上就会好了。或者是做个抓东西的动作,说病已经被抓出去了。更稀奇的是,一些感冒之类的小病,也确实每次被这弄一下,过两三天就好了。其实也就是到了要好的时候了,但人总要有个念想。
阿兹海默症后期会有空间的认知障碍,她没办法分辨房间的位置。所以经常会有房间地上都是尿的情况出现,也已经很正常了。姑妈给她买了马桶她也不会用。想了很多办法,我是把宠物尿垫放在地上用双面胶粘好,这样就好一点。但也不管用,她会避开那块地方,想想也很危险,有可能会滑倒。反正最后也妥协了只能天天拖地。后来姑妈知道了,是她经常拿的尿桶她晚上忘记了在床底,摸不到也就没办法。所以后期,我姑妈还是会在她睡之前把尿桶往外拉一点,让她摸得到就好的多。
奶奶她也不太爱洗澡,但后期她会经常会大便失禁,所以只能拉着她洗澡。一般是我妈和我姑妈一起。有时候我妈很忙,就只有我姑妈一个。我没办法帮奶奶洗澡,她不愿意让我去,我只能洗洗衣服裤子。
接触屎尿这些都只是照顾老人的基本。所以才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当一个老人身上干干净净,精神状态也不错的话,是照顾的人费心力去维持的。
大部分家庭老人得了阿兹海默症对老人的子女是一种打击。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母忘记自己,本身就是一种残忍。但对于奶奶是一件好事,她忘记了自己想要喝酒这件事,忘记了自己已经老去的身体,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她的爸妈还没有离去,只是在很远地方等待她回家看看。
还好我爸没有这种感情。我姑妈也很坚强。不会因为妈妈忘记自己就被悲伤笼罩。我妈妈也不会,毕竟婆媳关系是一种长久的诅咒,只有少数人能破解。
至于爷爷啊,不懂事的时候觉得两个人必须是相爱才能结婚。懂事之后对婚姻没有什么滤镜,也就释怀了。爷爷或许是出于保护一个生命的责任才与奶奶相处到现在。我很少能看见爷爷流露出的爱的痕迹。
某一天他削了个梨,用颤抖的手稳住,递给奶奶的时候说了些什么,然后我看见了他的那一种无奈中又带着笑。又或许是他们并排坐在那片院子里的水泥走廊上,世界恰好安静了些时刻,旁边的杉树的影子正好遮住两人。
我不知道60年里,两人是否真的相爱过。他们从未承认,只是在奶奶真的走了那天,他对着以前的老家的亲戚说“她不在,我也不想活了。”
你是怎么过得年呢?奶奶。24年的中秋又是怎么过得呢?爷爷说你那天晚上三点钟起来坐着等早点,最后爷爷拗不过你给你切了一块中秋留着的馅饼吃,你才安然睡去。我从来不会后悔,因为我知道后悔和遗憾是最没用的东西。但哪怕是这样的我,也会想,假如我当初在你身边就好了。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即使没有一个拥抱,一句我爱你。
我这些天边写边流的泪算不算爱。
你的葬礼上,是我帮你守夜,我看着长明灯,看着你的照片。冰棺里冷不冷。如果鬼片都是真的,你会突然坐起来吗?索我的命?也好,你能起来就行。你教我叠的元宝,我叠了好几个给你。
你最喜欢印这蓝色花纹的碗就在你前面,你再也拿不起来了。你要浪费粮食了你知道吗?他们会把这碗饭倒了。我平常倒了汤水你都舍不得,你都说你会喝完,不要倒了。
你现在在哪里,你不在这个躯体里了。那你能看见我吗?他们放的鞭炮好吵。
那天正好下雨了,大家都上不了山干活,都来帮忙了。
天气预报晴,然后下了一整天的雨。
你属龙的,所以小龙女,你历劫回去了吗?
骨灰盒多重,应该很重,我爸说回去的时候放在腿上压的生疼。我看你推进去,躯体慢慢变成火焰的时候,天也撕开口子阳光终于一点点撒到大地上。你真的是小龙女吧。
我村里老家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宴会上大家吃的很开心,甚至都没有剩东西,都被打包走了。很干净。
可是墓碑,太沉闷。那么小的格子,把你在世界上的一点痕迹牢牢锁住。
我不累,我睡得很沉,去火化的路上,奶奶躺在车里的冰棺,我在前边的座位上,睡着了。
可是我再也碰不到你的手了。
只留一些记忆,如同被琥珀包裹封存在我的脑海里,一遍遍展览。
我甚至不敢留下照片和任何声音影像。我看到后眼泪会自己流出来,无法控制。
可是我还是低估了自己的记忆。
这倒伤口啊,是永远都不会愈合的。是生命的附加,是死亡的馈赠。
这就是人所要面对的,死亡课题。
所幸大家都是一等一的骗子。
只有骗子才能继续活下去。
我也是个优秀的骗子,只是快骗不下去了。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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