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愫篇

　　08
　　秦愫在乱葬岗又住了半年。
　　这半年来，乱葬岗的处境几乎没有变化。
　　金光善问罪的事情不了了之，金子勋悄没声息的死了，苏涉一直抓不到，而逃走的金光瑶也成了金氏耻辱，被逐出家族。不过，就算谋杀聂明玦的事能甩锅，但“教子无方”的锅金光善却甩不掉，所谓“父债子还”“子债父还”，这是斩不断的责任关系。
　　冬去春来，万物又是生机勃勃。
　　魏无羡之前减少外出次数，几乎一直窝在乱葬岗，最近也忍耐不住了，频繁出去喝酒。
　　而秦愫，也想到处走走，看看大好春光。
　　她和竹月结伴出行，有时行医，有时除祟，还接过给人画平安符的活儿，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见到了许多想都没想过的人情世态。
　　一路向西，城镇从繁华变得稀稀落落，常常是方圆百里没几户人家。
　　人烟稀少的地方，妖精鬼怪就相对猖狂，秦愫一路见到不少稀奇古怪的灵异事件，有的她能摆平，有的只能兴叹，不免感慨书到用时方恨少，而修为也是如此。
　　某天，她们遇到了黄大仙。
　　黄大仙，是乡民对黄鼠狼的尊称。比起那些实力强大的妖兽恶灵，它们在修士眼中存在感很低，但就是这些不成气候的小精小怪，却能把整个村庄搅得鸡犬不宁。
　　最初，这里的黄鼠狼和别处一样，就是偶尔偷些东西或附体在村民身上作怪，献上贡品就能消停许久。
　　事情起因是庄上的谭公子访友归来，看到自家瓜田夜半有人，想到这半个月被偷了几次瓜，心中大怒，拾起一根棍子就冲了上去。
　　走到近前，那偷瓜贼直起身来，倒唬得谭公子一愣。那贼身材短小，满脸是毛，扯着一件偷来的布衫正打包西瓜，哪里是个人？竟是只灰脸白鼻子的黄鼠狼。
　　谭公子虽有些身份，却自小好武，对这种偷偷摸摸的小东西半分不惧，当即一棍子敲在黄鼠狼头上，要赶它走。
　　那黄鼠狼哀叫一声扭头就跑，尤不忘偷到的瓜，又敏捷又狼狈地拖着布衫在瓜田里逃窜。谭公子越看越气，追上去又两棍子，把它打的脑袋开花，没偷到瓜吃还赔了一条命。
　　庄户人家，打死只野兽并不当回事，谁知竟因此跟它们结了仇。
　　自那天开始，谭家再没得过一天安宁。成群结队的黄鼠狼不分白天夜晚出现在谭家，咬死鸡鸭、咬坏衣服粮食，时不时还搞个附身，死命折腾。
　　谭公子一开始不以为意，后来烦不胜烦也想了许多办法。他给那被打死的黄鼠狼修了个坟，还送出去了许多贡品求和解，却都没用。忍无可忍之下，他重金请来一位云游道人，做法伤了许多黄鼠狼，又庄里庄外贴了许多符篆，才安生了数月。
　　谁知不久前，也不知是符篆失效还是黄鼠狼找到了新方法，又是日以继夜在他家出没，骚扰吓人搞破坏。最可恶的是，谭公子刚满月的小儿子子被它们咬得满脸是血，硬生生就毁了容。
　　秦愫原是被请来瞧病的，她费了许多功夫，将孩子从高烧昏睡中救醒，却对几乎占了半边脸的伤口无能为力。
　　她看过那道人留下的符篆，是非常正统的安宅驱邪符，不该失效才对。黄鼠狼能突破这个，也算有些道行，这件事虽小，却很麻烦。
　　竹月早就义愤填膺：“那黄皮子太猖狂了。它们自己偷瓜在先，被伤了性命，怎么还有脸来寻仇的！再说了，冤有头债有主，它们竟对一个小婴儿下手，太恶毒了！”
　　她跟着秦愫学了道法仙术，一直想找机会练手，这时就跃跃欲试：“小姐，我去端了它们老巢！”
　　秦愫不想打击她积极性，迟疑道：“那群黄皮子非常狡猾，咱们灭了它不算难，就怕杀之不尽，我们走后又卷土重来。”
　　竹月不忿：“那怎么办？总不能不管吧！”
　　谭公子一家在旁听着，闻言都哀求：“求两位仙姑给我儿子报仇！我儿的脸成这样，这辈子都毁了呀！”“这是死仇呀！请仙姑给我孙儿报仇！”
　　被他们这样充满仇恨又可怜巴巴的恳求，秦愫说不出不管。
　　仇是肯定要报的。
　　根据村民的线索，秦愫花了三天时间，终于在林子里找到了黄鼠狼巢穴。
　　那片树林在山坡和村庄之间，荒草丛生没有道路，住着数不清的蛇虫鼠蚁狐狸夜枭。秦愫观察好地形，准备布个阵法，免得捕猎过程中被它们逃走。
　　仙门阵法可简可繁，复杂的需要无数符篆灵宝，简单的纯粹手绘再加点灵力。秦愫指挥着竹月，在林子六个角布置下几个小阵，然后以黄鼠狼巢穴为中心画第七个阵。最后几笔堪堪完成，身后传来人声：“仙姑，你钱袋掉了。”
　　那声音学人活灵活现，但秦愫不回头就知有问题，因为钱财细软都是竹月保管，她从不带的。
　　秦愫不答，继续布阵，衣带就被用力往后拉扯。她怒叱：“大胆！”回手一道符打出，身后一声怪叫就没了动静。
　　四周骤然一静，秦愫疑惑回头，只见一只大半人高的黄鼠狼两腿直立，头上顶着张硕大的叶子，正冲她连连作揖，口吐人言：“仙姑，仙姑，这是我们跟谭家的恩怨，请不要插手。”
　　秦愫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黄鼠狼，被吓了一跳，握上剑柄才找回胆气，斥道：“你既成了精，就该珍惜机会潜心修行，也能有个好结果。偏偏扰民伤人为祸作恶，饶你不得！”
　　黄鼠狼精很是害怕：“仙姑，我们知道错了，请手下留情！”
　　秦愫一愣，难道自己展示的能力已经如此强大，能让这些黄鼠狼如此畏惧，主动来认错求情？
　　如果……它们真心知错，并且能改，是不是，也不必赶尽杀绝？
　　犹豫间，听到身后有动静，回头，就见四五只小黄鼠狼试图破坏她的阵法。秦愫知道被骗，一剑挥出将它们杀死，再看原先那只顶着叶子的黄鼠狼，已经不见了。
　　秦愫心里咯噔一跳，发现原本该回来的竹月不见了。
　　是真的不见了。
　　秦愫补充完阵法，林里林外找不到竹月，知道她肯定出了事。
　　她那点三脚猫的功夫，对付没有武艺的普通人足够，但是遇到成了精的精怪，一时大意未必不会着了道。
　　焦急中，秦愫运起灵力将黄鼠狼的树洞暴力轰开，木石纷飞中，树下四通八达的洞窟暴露出来，秦愫念起口诀，灵剑飞进去寻找，终于在一条洞窟中得到反馈。
　　秦愫顶着刺鼻的恶臭冲进去，数不清杀了多少只大大小小的黄鼠狼，在洞窟尽头发现了竹月的佩剑。
　　“竹月呢？”她拦住一只个头高大的黄鼠狼，看样子正是刚才对她说话那只，“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黄鼠狼精圆溜溜的五官居然挤出一丝冷笑：“再来相犯，那就是你的下场！”
　　秦愫心底一凉，长剑送出，眼前突然妖气弥漫，一股无法形容的臭味扑面而来，即便她提前吃了防熏的药丸，依旧扛不住栽倒在地。
　　破空声逼近，黄鼠狼趁乱偷袭。
　　愫下意识挥剑格挡，仙剑的灵光在黑暗的洞穴中交织成明亮的光网。只听一声惨叫，然后是黄鼠狼在地面接连翻滚的声音，再抬头，地面上只一摊暗红血迹，那黄鼠狼精又没了踪影。
　　“唔……”秦愫按住胸口，强压下呕吐的劲头。早听说黄鼠狼臭液奇臭无比，没想到竟是这种叫人原地升天的程度，她即使屏住呼吸，也依旧被熏的满眼是泪。
　　若非如此，刚才的剑网就不会有破绽，也不会让黄鼠狼跑掉了。
　　秦愫又是懊恼又是反胃，想着先退出洞再说，左手一撑却觉掌下泥土格外松软。
　　洞窟的地面常年被踩踏，有一定硬度，而这么虚软的——是刚掩埋上！
　　秦愫忍着奇臭，在泥土中挖了起来，没几下就碰到一具温软的躯体，是竹月！
　　“竹月！你醒醒！”秦愫用力摇晃却唤不醒她，于是用力把她从半人高的土坑中拖出来，一路拖出洞窟。
　　竹月满脸是土昏睡不醒，身上却没有外伤。秦愫又是扎针又是给她喂各种灵药，足足一个多时辰过去，才见竹月睫毛微微一动。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竹月满脸迷茫。
　　“死丫头，你吓死我了！”秦愫满心后怕，眼泪止不住掉了下来。之前夜猎时她也差点出意外，都没这么害怕，但是以为竹月救不回来时，她真的特别特别怕。这一年多来相依为命，竹月已是她最亲的人。
　　“我……我……”竹月想问我怎么了，忽然间却想了起来，惊道：“小姐，那黄皮子邪门得很，我追着他们到山下，碰见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他看我口渴送了我一碗水，我喝了以后就头晕起来特别想睡，明明是在床上躺下的，却被它们用土埋了起来。我想叫你，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秦愫连连安慰：“没事的，我把你救出来了，你没事了。”又道：“那黄鼠狼成了精，会用幻术。你碰见的老人肯定是它变的，想不到它还有些道行。”
　　竹月担心：“很厉害吗？”
　　秦愫道：“不足为惧。”他从从乾坤袋里翻出一只掌心大的玉壶：“怪我考虑不周，没给你准备防身的法宝。这倒海壶你拿着，随身携带可以清心去妄、不受幻术影响。我们这就回去，把这窝黄皮子杀个片甲不留！”
　　她原以为黄鼠狼是小精怪不足为虑，没想到竟这么狡猾，也这么可恶，差点让他阴沟里翻船。如果自己晚去一会儿，竹月也许救不回来了，岂不遗恨终生！她越是后怕就越恨，越是恼恨就越气，气汹汹地整理着佩剑、符纸、法器，打算带着竹月回去大杀一场。
　　然后她听到一个很年轻的声音：“两位仙友，有礼。”
　　好哇，这黄鼠狼又来了！
　　秦愫目露凶光抬起头，西天弦月下，却见一名白衣道人含笑而立。
　　他年纪很轻，面容清俊，手臂挽着拂尘，背着一把花纹繁丽的青铜色佩剑，那灵剑在暮色中闪烁着雪花状的光彩，显得他整个人都在发光一般，在这荒草丛生的村野气息中格外出尘。
　　竹月微张着嘴合不上，秦愫心头有如惊雷闪过，她脑子还在震惊，嘴巴却脱口而出：“晓星尘！”
　　晓星尘有些意外：“你认识我？”
　　巨大的意外让秦愫思维缓慢，她想不起晓星尘到底几月份出山的，也不知他现在有没有成名，只是下意识点头：“是的。”
　　前世，她也见过晓星尘，不过那是在金麟台上远远一瞥。当时她只惊讶于这个人那么年轻，又那样执拗的要制裁薛洋，而当压力都落在金光瑶身上后，她对晓星尘就没多少好感了。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当她对金光瑶由爱转恨后，对晓星尘的丁点埋怨早就无影无踪。如今这么猝不及防相见，想到前世他那么悲惨的结局，她的心底竟生出许多心酸。
　　晓星尘对她复杂的心绪一无所知，似乎也不觉得她认识自己很奇怪，笑道：“我路过此处，听村民说有精怪作乱，便来一看。”
　　秦愫的思绪从十几年前回到现在，随口应道：“哦，是的。”
　　竹月从他的风华中醒过神来，看他态度温和又是仙门中人，忙道：“是呀，那是一窝黄皮子。它们太可恶了，咬伤了谭公子家的婴儿不说，刚才还想把我活埋。要不是小姐法术高强救了我，这会儿我早没啦！”
　　在晓星尘面前说她法术高强？简直不是夸奖是讽刺呀！秦愫的情绪无缝切成了尴尬。她好歹也是世家出身，居然被黄鼠狼精搞得这么狼狈，说出去丢死人了！
　　然而世上的事情，永远没有最狼狈，只有更狼狈。
　　火光亮起，人声喧哗，谭公子带着几十名村民走进林子，大声道：“两位仙姑，你们没事就好！我看天都黑了你们还没回来，就叫乡亲们一起来看看。这位道长是路过的，也很热心来帮忙……哎呀，你们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秦愫这才注意到身上沾满泥土，发髻糟乱头冠也丢了，简直毫无世家仙子的形象。
　　这样子给竹月看到就算了，为什么要被晓星尘和这些村民看见啊！
　　秦愫心中哀嚎，几乎想掩面。
　　但村民的下一句话才让她彻底破防：“唔，这什么味道？太臭了太臭了，你们捅了黄大仙的老窝吗？”
　　秦愫这才发现，她和竹月早被熏得奇臭无比，而这味道还在无差别的四处扩散，她没意识到只是因为鼻子暂时罢工而已。
　　而这些赶来的村民，远在几十步外都被熏得睁不开眼，两脚生根般停在那里，再不肯走近一步。
　　相比起来，一直若无其事微笑着跟他们讲话的晓星尘……真是个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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