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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时隔一天,余辛又在餐桌上看见了梁丰山。
一向体面的男人看起来像是受了什么折磨,面色憔悴,眼下带着乌青。
辛怡殷勤地围着他,面色担忧心疼,“昨天你一直在书房里,是不是晚上没睡啊怎么脸色这么差?”她贴着红色甲片的手端起盛着小笼包的盘子递到他手边,“多吃点吧。”
梁书瑶扯开嘴角,讥讽,“他是手断了还是骨折了残废了?”
餐桌上陷入寂静。
梁丰山憔悴的眼睛看了她良久,想说什么,最终只说,“吃饭吧。”
余辛一如既往地沉默。
梁书瑶扔下吃了一口的三明治,面无表情的离开。
沉默在餐厅里蔓延,余辛在喝豆浆的间隙抬眼,窥见男人望着门口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今天余辛没有踩点进班,她恢复了正常的时间,进班的时候班里不多不少来了将近一半的人。
邱阳也在。
被三四个人围着的男生视线越过人群,落在后门安静的女生身上。
余辛感受到视线,没有抬头。
男生收回目光,继续和身边人谈笑。
窗外阳光穿过窗户落在桌椅地面上,笼罩在男生身上,划出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距离上课还有十分钟,班级里除了几个经常迟到的,其他人都到了。
除了梁书瑶。
余辛的视线第二次落在侧后方的空桌子上。
“你很关心她?”不死问。
余辛没有回答。
她不是关心,而是感到不安。
第一节课已经开始,座位依旧空着。
下课后,余辛找到办公室。
“梁书瑶?”班任从卷子里抬头,“她爸爸今天给她请假了。”
梁丰山?
余辛走回教室,想起早上男人怔怔看着门外的侧脸。
心底的不安越扩越大。
她坐在教室里,整个上午都在思索梁家的事。
她想着斯克里家的落败,梁丰山的成功,无故失踪的斯克里夫人……她想到照片上那只金色的怀表,思绪下意识地跳到男孩身上。
都是金色怀表,长得很像。
这不能说明什么,市面上的怀表长得都差不多。
但她控制不住地往下想,男孩的马甲短裤很符合古欧洲的穿衣风格,恰好,斯克里夫人的那张照片也穿着繁复的蕾丝裙。
还有……巧克力。
男孩每周一的中午都独自出现在蛋糕店门口托人代买,却固执地一步都不肯踏进店里,并且每一次都只要两份巧克力慕斯,余辛曾猜测这对祂有特殊意义。
……以前会不会有一个人,经常带祂来买巧克力慕斯?
这个人会不会是,爱吃巧克力的斯克里夫人。
余辛在听了佣人的话后,就隐隐约约有个猜测。
但她不愿继续往下想。
然而今天中午,余辛到底还是骑上了自行车,三十分钟的路程压缩到不到二十分钟,像阵风冲进了梁家的大门。
刚停稳自行车,不死就开口,“我闻到了祂的味道。”
小男孩的味道。
余辛如坠冰窖。
“祂不在这里,但祂用了能力,留下了气味。”
“祂的能力……是什么?”余辛声音喑哑。
“天秤。”
“用在人类身上,祂可以称量一个人的灵魂、欲望、价值,并置换相同价值的东西。”
-
时间倒退回早上,梁书瑶压抑着怒火冲出家门,她把书包摔进后车座,坐上车后重重甩上车门。
驾驶座的司机抬眼,从后视镜看见女孩憋闷的脸色。
他移开视线,目视前方发动汽车。
没多久,后座的女孩歪着靠在椅背上,呼吸平缓地睡着了。
司机升起前后车座的隔板,汽车拐入另一条路。
等梁书瑶意识清醒时,窗外的景色已经变成一片荒林。
她茫然了片刻,看着窗外,又看向严丝合缝的挡板,一股莫名的恐慌涌上心头。
“刘叔……刘叔?”她尝试着叫了几声。
没有人回应。
她开始不安,捏着裙角,故作平静地说,“刘叔,你要带我去哪?这不是上学的路吧,你是不是走岔了?”
依旧无人回答。
汽车平稳行驶,窗外的景色越发荒凉。
巨大的不安席卷了她,她压抑着情绪,沉声问,“刘叔,我再问一遍,你要带我去哪?”
就像之前一样,她说的话就像扔进了深潭,没有激起丝毫反应。
“刘叔?刘叔?!”
“姓刘的我知道你在前边!你要拉我去哪?!”
反复叫了几遍,梁书瑶坐不住了,她用力拍着挡板,窗户,大声喊叫,“你要带我去哪!!我告诉你你这是犯法!我失踪了我爸不会放过你的!!”
“你还有妻子儿子是吗?你就不想想他们吗?!”
“你要多少钱?我有的是钱!整个梁家都是我的,你放了我我可以给你一辈子花不完的钱!”
她的语气时而尖锐时而乞求,拙劣的恐吓和贿赂间,处处可见慌乱和害怕。
折腾了将近二十分钟,梁书瑶的嗓子已经沙哑,她疲惫地坐在椅座上,最后问一句,“你告诉我,谁指使的你?是不是辛怡那个婊子,还是余辛那个贱种?”
没有人回答,她以为这次也和之前一样得不到回应。
然而良久后,挡板的另一侧有声音响起,“是先生。”
车厢里陷入寂静。
一秒,两秒……五秒后,尖锐的声音刺破空气,“不可能——!”
“你骗我!!”
“你骗我是不是?!”
“是辛怡还是余辛?!她们让你这么说的是吗??我告诉你我不会相信的!两个毒妇!贱人!臭婊子!”
“小姐,如果你不相信的话,为什么要喊叫?”平静的语气撕裂表面的伪装,露出鲜血淋漓的真相。
挡板后的声音消失了。
汽车行驶在路上,车厢里静默无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停了,梁书瑶呆滞地转头,看向窗外。
那是一栋废弃的别墅,院子里杂草丛生,山藤缠绕在墙面上,爬上落满灰尘的窗户。
后车门被打开,挡板前有声音说,“小姐,下车吧。”
梁书瑶坐了会,打开车门,双腿发软地站到地上。
她害怕下车,害怕这栋别墅,害怕荒凉的景色。可她还有别的选择吗?难道她还要跪在车里哭着乞求他不要扔下她吗?
她是斯克里家的人,她不能那么做。
况且这个世界上对她而言,已经没有安全的地方了。
汽车自动关上车门扬长而去,掀起一地尘土。
梁书瑶站在别墅前,雕花栅栏门缓缓朝两侧滑开,一栋未知而陌生的废弃别墅向她打开。
她看着眼前荒凉无人的景象,双腿害怕到发抖,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迈开脚步。
那一刻,她想起了余辛。
她想起小时候偶尔她坐车回来,会看见她站在别墅门口,穿着崭新却不合身的校服,捏着书包肩带定定地站着不动。
那时候她出言讽刺,“土包子,连门都打不开。”
现在却明白了她站着不动的原因。
是对未知的恐惧,对陌生的抗拒。可即便如此害怕,余辛仍然迈出了脚步,从未有过怯懦和退缩。
梁书瑶忽然意识到,七岁时独自来到梁家的余辛是勇敢的,用沉默反抗的十八岁的余辛是坚韧的。
不管她如何欺辱打压,她都像一根竹子,始终保持着最初的姿态。
她的眼神阴郁,却平静。她的头会低下,脊背却永远挺直。
她不需要靠虚张声势来保护自己,她本身就足够抵御外界的风险。
梁书瑶看着眼前的别墅,眼睛干涩发酸。
她回忆着余辛的模样,挺直脊背,扬起下巴,迈开脚步。
多可笑,那个记忆里沉默,无趣,惹人厌恶的人,此刻却成了她勇气的来源。
她不会连余辛都不如。
余辛能做到的,她也能。
女孩强撑着底气,一步一步走进别墅。
陈旧的大门被推开,昏暗的客厅照进阳光,空气中的灰尘在光束中浮动。
梁书瑶被满墙的照片吸引了视线。
那是同一个女人,奇怪的是,她的动作看起来像是合影,有的手臂不自然地搭在空气上,有的身子侧向另一边,像是和人挨在一起。
最大的那幅挂在正中间,是女人的单人照。
她捧着一束雏菊,笑容灿烂,脸颊的雀斑看着像要雀跃地飞起,眼睛弯成一条线,有一种阳光下融化的奶油的温暖。
“好看吗?”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梁书瑶猛地回神,戒备地看向说话的人。
出乎她意料的,说话的人是个身高只到她胸前的男孩。
祂站在楼梯上,穿着精致的燕尾服和皮鞋,胸襟上挂着一只金色怀表,看起来像古欧洲贵族家的小少爷。
男孩走到满墙的照片前,满意的打量它们,“我已经十几年没有把它们挂出来了,真怀念啊。”
“对了,你应该认识她吧?”男孩转头对梁书瑶说话,“毕竟你们长得这么像。”
梁书瑶脸色有些苍白,她扫过那些照片,那张脸,她太熟悉了。
在她还小的时候,这个人就以照片的方式出现在她生命里。
梁书瑶说不出话,她望着那些照片,喉咙就像堵住一团棉花。
斯克里失踪的时候,她才一岁,她是在姥姥膝盖上长大的。
她对斯克里并没有多么深刻的感情,只是有时候,偶尔的时候,姥姥去世,她被改姓,看见辛怡进入她的家……那些时候,她希望她能站在她身边,牵起她的手。
母亲的意义有很多,而对她来说,斯克里存在意义是假设,如果我母亲还在……以此为开头,她的痛苦就会稍微减轻。
去幻想一个死去的人深爱自己,要比从活着的人身上得到爱容易得多。
可如果,她活着呢?
她开口,疼痛的声带发出沙哑的声音,“她在哪……她还活着吗?”
“你认为呢?”男孩看她的眼神带着怜悯。
没有得到肯定的回答,居然让梁书瑶感到劫后余生。
“你是怎么……认识她的?”她问。
男孩的表情变得有趣起来,他回答,“像你一样。”
像她一样?
梁书瑶意识到什么,她呼吸带着颤抖,“那她的失踪呢?”
“被送到我身边,自然就失踪了。”男孩微笑。
她睁圆了眼睛,脸色刷的惨白,嘴唇颤抖着,反复张合,“骗人……”
她盯着男孩的眼睛,试图在里面找到捉弄和欺骗。
男孩只是静静地,怜悯地看着她。
最终,她咬牙,眼泪如雪崩一样滚落,“梁丰山,你个畜生——!”
男孩站在楼梯上,垂眼,欣赏着女孩崩溃的哭喊,就像十六年前那样。
女孩支撑不住身体,缓缓跪到地上,眼泪从指缝溢出。
她的身影在男孩眼里,逐渐和另一抹纤弱的影子重合,不知不觉间,弯起的嘴角恢复成平直的一条线,祂眼神冷漠,像在看一场话剧。
人类总会对他人投以过高的信任,期望。而当她们发现对方并不如自己想象那么可靠,甚至唯利是图时,就会歇斯底里的崩溃,质问。
可你问她们后悔吗?
男孩从记忆里翻出那个久远的回答,“我从未后悔交付信任,只后悔选错了人。”
愚蠢。
梁书瑶的崩溃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她抽噎着整理好情绪,忍着哽咽问,“你是什么人?你和梁丰山是什么关系?”
“你们人类叫我们‘异种’,至于我和梁丰山……”男孩抬起手,掌心出现一架天秤。
那座天秤表面流动着金色的光,精美如上世纪炼药的器具。
男孩抬起另一只手,在梁书瑶惊恐的目光中,凭空从她体内抽出一团透明的光晕,光晕飘到天秤一边的托盘上,另一边的托盘逐渐增加金色的小砝码。
天秤摇晃着归于平衡,男孩歪头,笑着说,“这是你灵魂的重量,我要给予梁丰山同样重量的财富。”
这是一场交易,一场看似公平的交易。
梁书瑶怔愣着,她忽然抬头质问,“凭什么是我?梁丰山想要财富就用他的灵魂换啊!凭什么我要做你们交易的砝码?!谁给他的权利??”
男孩收起天秤,慢条斯理的回答,“是我给他的权利。”
我给予欲壑难填的人类权利,我要看他们为了欲望能够做到哪一步,我想知道他们将身边的一切都交易给我,一无所有后,他们是否会后悔,亦或者,坠入更深的深渊。
最终,有的人痛哭流涕乞求祂结束交易,也有的人如同疯狂的赌徒,将所有的一切全部押到天秤上,只为了填补已经吞噬自己的欲望。
祂穿梭过无数位面,从未见过如此矛盾复杂的种族。
也因此,操纵他们的欲望让祂格外愉悦。
梁书瑶的怒火一下就熄灭了。
情绪是为了让对方理解而存在的,面对一个非人的怪物,发泄情绪和质问完全没有意义。
她坐在原地,空洞的视线落在地面的灰尘上,问,“你要吃了我吗?”
男孩歪头,笑着说,“照常来讲,是这样的。但你嘛……”祂的目光落在满墙的照片上,轻声说——
“今天是我的生日,请帮我买一个巧克力蛋糕,可以吗?”
女孩呆呆看着祂。
奇怪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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