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衣

　　事情已经说完，赵涟便准备回房了。

　　他临走之前又吩咐吴镇把外伤药送去东跨院，还特意叮嘱让吴镇亲自去送不要让他人知晓。

　　颜宁又夹了一颗蜜饯含进嘴里，房门外两人的对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颜宁轻轻闭了闭眼，暗自嘲笑自己就是个眼皮子浅的贱骨头。

　　他明知赵涟不过是习惯了做事细致妥帖，并不是真的关心自己。

　　可是每当遇到这种情形，颜宁还是会抑制不住地心动。

　　颜宁微微抬头，望向明灭闪烁的烛火，他的神色也跟那烛火一样明灭不定。

　　他忽然伸出手拨弄了一下烛焰，白皙的手指被烫出一片红。

　　除了心动，还有心痛。

　　因为他知道，即便是这些许虚假的关心，他大概也享受不了多久了。

　　韩琳以照顾外公为由一直留在京城，颜宁出去调查的那些日子里，韩琳一直在有意无意地接近赵涟。

　　而赵涟，从没有拒绝过。
　　这些事都不需要颜宁特意调查，因为总会有人三不五时地提醒他。

　　他们就是要让他知道，他的地位，很快就要不保了。

　　在外是这样，在府里，也是这样。

　　颜宁做事决绝，待人严苛。康王府里的人，除了吴镇和吴小六之外，其余少有对颜宁有好感的。

　　他们平日里不敢造次，不过是畏惧颜宁“冷面阎罗”的名号而已。

　　如果能有机会将颜宁驱赶出府，他们怕是要高兴得跳起来。

　　颜宁自知做不到像韩琳一样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所以他从不妄图能得到赵涟的心，也不奢望真能在康王府里挣得一席之地。

　　他只要留住赵涟的人，那便已足够。

　　至于其余众人背地里如何想法，那又关他何事呢。

　　颜宁再次把手伸向烛台，两指合拢，掐住了烛芯。

　　那烛火被扼住了咽喉，根本无力挣扎，噗地跳了一下，便熄灭了。

　　第二日一早，颜宁早早地就去了内卫府。然而他并没有等到宫里传旨，却等来了一场倾盆大雨。

　　那雨来得又大又急，比以往的任何一场雨势都要凶猛三分。

　　颜宁站在雕花窗前，望着窗外暴雨如注，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而一个巨雷炸响，颜宁的心脏重重地一跳，他产生了一种十分不详的预感。

　　颜宁的预感十分准确，傍晚时分他接到小旗来报，城南由于排水不及，好多民房商铺都被雨水倒灌，损失不小。

　　“工部怎么说？”颜宁问道。

　　“樊侍郎已经带人去疏通官渠，京兆府衙门也派了人过去协助疏散平民。”小旗答道。

　　“康王呢？”

　　“康王殿下……”小旗说话间略略有些迟疑，他觑着颜宁的神色，后半句话始终没敢说出口。

　　颜宁眯了眯眼，锋利的眼神从那小旗脸上划过。

　　那小旗缩了缩脖子，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康王殿下去了祁阁老府上，”小旗咽了口唾沫，“一日未归。”

　　颜宁微微一愣，片刻后便恢复了往常神色，“知道了，下去吧。”

　　赵涟此时去阁老府，想来是宫里出了事情。

　　过继赵熠的事，怕是没有那么容易。

　　十月初三这个太庙，也不知还能不能开。

　　祁瑞。

　　祁瑞。

　　颜宁在心里默念了两声祁阁老的名字，暗暗咬了咬牙。

　　如果无论如何都没办法绕开这老头，那便只能好好拉拢了。

　　只是韩琳……

　　颜宁闭了闭眼，没有再去想这件事。如果赵涟去不了南城，那么便只能他去了。

　　这次的事情可大可小，如果被赵濯从中横插一脚，给工部来个大清洗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毕竟当年赵涟就是这么从赵濯手上把工部抢过来的。

　　颜宁叫万崇堂点齐了一队人，随他一同去了南城。

　　今日的雨实在太大，蓑衣斗笠根本不顶用。

　　一行人骑在马上也只能慢慢地走，稍微走快一点便会被大雨拍得满脸是水。

　　此时天色又暗，根本看不清路。那马也不肯尽力，走走停停，磨磨蹭蹭。

　　等颜宁赶到南城的时候，浑身都已湿透了。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这才看清了眼前的情景。

　　南十字街由于地势最低，街道已经全部被雨水淹没。

　　店铺门前虽然都堆着挡水的沙袋和木板，但仍然抵挡不住来势汹汹的大雨，还是被淹了大半。

　　街道两边都挂着临时支起的气死风灯，看这架势，工部是准备连夜挖渠了。

　　颜宁眯着眼扫视一圈，发现确有廷尉司的人混杂在工部和京兆府的官兵之中。

　　赵濯果然在盯着这个机会，来得竟然比内卫府还快。

　　不过颜宁并不担心廷尉司会抢功，因为如今的廷尉司早已不比当年，全都是一些官家子弟前来混日子的。

　　你让他们享享清福还可以，真想派上用场的时候怕是一个也不顶用。

　　尤其这种冻雨天气，这群好吃懒做的公子哥儿们怕是不可能有什么心思办差的。

　　多半是表面磨洋工，心里都在骂着朝廷有正经兵士不用偏来折腾他们。

　　颜宁担心的，是万一这些金贵的公子哥儿们有个三长两短，工部怕是要跟着吃挂落。

　　这帮人正经事里用不上，背后捅刀子却是个顶个儿的好！

　　颜宁没有理会那些人，提着早已湿透的袍子，径直下了水，直奔工部的工棚而去。

　　樊城刚刚从官渠里爬上来，一身一脸的脏污。刚想坐下歇息一会儿，一抬眼时便见颜宁已带人到了面前。

　　樊城连忙扔了面巾，躬身抬手，深施一礼，“同知大人。”

　　“樊大人不必多礼。”

　　颜宁略略回了一礼，也不跟他绕弯子，直言道，“今日事发突然，内卫府当值的人也不多。能带的我都已带来，樊大人有什么需要可尽管差遣。”

　　樊城闻言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樊城是个务实派，虽然嘴上客气，但却转身就给众人安排了活计，连颜宁都没放过。

　　颜宁跟着樊城一边走一边询问当前的情况，樊城大概总算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口子，一股脑地把苦水全部倒了出来。

　　不出颜宁所料，廷尉司的那群公子哥儿们不仅没有用处，还要处处小心伺候。

　　每个人都有背景，哪一个都不敢得罪。

　　工部本就人手不足，京兆府的官兵也是分身乏力，巡防营的官兵又差遣不动。即便这样还要分出心思去照顾廷尉司那些人，真把个樊城急得嘴角都起了泡。

　　“看今日这雨势，若是不能及时疏通排水，明日里整个平康坊怕是全部都要遭殃！”

　　颜宁拍了拍樊城的肩膀，宽慰道，“樊大人且宽宽心，我来前已发了令签，万崇堂及他手下众人皆归你调配。除这一队当值的之外，其余众人半个时辰之内必定到位。”

　　樊城一听此言脸上显出惊喜之色，忙不迭地行礼作揖，“多谢同知大人！多谢同知大人！”

　　要知道万崇堂虽然只是从四品指挥佥事，但内卫府地位超然，不同于三省六部，即便是从七品的小旗也不是樊城他们这种堂上官可随意差遣的。

　　万崇堂手下可调遣的旗官加上外线少说也有百来号人，这下樊城可不用愁人手不足了。

　　颜宁见樊城如此客气，微微一笑，“樊大人官阶可是在我之上，如此大礼下官可担当不起。”

　　樊城素日里是个不太玩笑的人，一听颜宁这话便想要解释清楚，结果却被颜宁挥手打断。

　　“樊大人，不必客套了，正事要紧。”

　　樊城眼珠一转，先赔了个笑，才道，“同知大人，下官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允准？”

　　颜宁已猜到樊城所求何事，但仍假作不知，“但说无妨。”

　　果然只见樊城下巴微抬，朝着廷尉司众人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那几位爷，能请回去么？”

　　樊城说完自觉言语有失，随即又补了一句，“今日天寒雨重，世家子弟身份金贵，留在此处怕是不妥。”

　　颜宁微微一笑，“大人放心。”

　　赵濯什么心思颜宁岂会不知，所以就算樊城不说，这些廷尉司的人他也是要去处理一下的。

　　只不过是不是“请回去”，那可就说不准了。

　　廷尉司一行人都挤在一个工棚里避雨，工棚的台子搭得老高，生怕雨水会漫上来湿了他们的绣花皂靴。

　　赵世德正在泡茶，忽见颜宁带着万崇堂径直朝他们这里行来，带着一股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气势。

　　赵世德浑身一抖，连忙招呼了一声，起身迎接。

　　“同知大人，您怎么来了？这大雨天寒气重，快进来躲躲雨喝口热茶暖一暖吧。”

　　工棚里除了赵世德和一个面生的青年人之外，其余众人看颜宁的眼神皆带着鄙夷与嘲讽，但更多的还是畏惧。

　　颜宁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

　　颜宁捋了捋贴在蓑衣上的头发，没有接赵世德的话，气氛一下子冷在了那里。

　　万崇堂知道颜宁心思，也没跟他们客气，直接问道，“何人管事？”

　　赵世德笑得一脸尴尬，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看颜宁这架势明显就是来找事的，此时若是让颜宁直接将矛头指向上峰，他后面的路怕是不太好走了。

　　赵世德心思多不敢答，倒是那位面生的青年人朝万崇堂行了一礼，答道，“回万佥事，今日当班执事乃是廷尉司左领，邹海邹大人。”

　　万崇堂微微拱手，“恕下官眼拙，这位大人看着有些面生，不知如何称呼？”

　　青年人面露惭色，“下官吴翊，廷尉司从六品左司。”

　　万崇堂轻轻“哦”了一声，“有礼。”

　　颜宁闻言却来了兴趣，朝吴翊微微一笑，“前内阁首辅吴廉吴老大人的侄孙？”

　　吴翊略显惶恐地抱了抱拳，“正是下官。”

　　对于那位首辅大臣，颜宁也是认得的，于是便跟吴翊站在雨里拉起了家常。

　　邹海原本听见吴翊报了他的名号，以为颜宁即刻便会进来找他，已经摆好了架势准备迎接。

　　没成想几人竟然就在外面聊上了，一下子把他晾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听那二人闲聊了半晌，赵世德实在忍耐不住，小心翼翼地插了句话，“这大雨泡天的，不知同知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颜宁“唔”了一声，好似刚刚才想起这事一般，转身进了棚子。

　　邹海原本也不是什么心思沉稳的主，被晾了这半日气势早已散了。

　　此时强装着镇定，大喇喇地坐在太师椅上，斜眼觑着颜宁。

　　颜宁掸了掸肩上的雨水，把蓑衣拆下用力抖了抖。

　　颜宁那蓑衣已被完全浸透，被他一抖雨水便溅了棚下众人一身。

　　邹海也被溅了一头一脸的水，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愤怒地一拍桌子，“颜宁！”

　　邹海敢直呼颜宁的名字，是因为他出身浔阳邹氏，是真真正正的名门望族。

　　他的姑姑是宫中贤妃，育有公主成年，地位稳固。

　　而他自己身居正三品廷尉司左领，官阶比颜宁还高一级。

　　而棚下的其他人虽同为世家子弟却都没有邹海这样的底气，一个个看着颜宁只敢怒却不敢言。

　　赵世德见状赶忙过来打圆场，拿着干净的面巾要给邹海擦脸。

　　邹海气得面颊通红，一把夺过面巾甩在了颜宁身上，“给老子滚出去！”

　　颜宁伸手接住滚落下来的面巾，勾着嘴角，笑得一脸温和，“邹大人哪来这么大的火气，是谁惹了您，要不您说出来，下官替您出出气？”

　　邹海看着颜宁明艳的笑容，不知怎地后背竟渗出一层白毛汗。

　　他登时便冷静了下来，不禁有点后悔刚刚的口不择言。

　　不过他转念一想，他如今可是珉王殿下的心腹之人，当前朝中情势焦灼，他不信颜宁敢动他。

　　如此一想，邹海腰杆便又挺直了些，“颜同知，不必绕弯子了，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吧。”

　　“哦？”

　　颜宁拿着邹海的面巾，慢条斯理地擦着头发，
　　“既然邹大人不打算让下官帮您出气，那不知邹大人能否为下官出一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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