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云

　　八点过，车进了公司负二层停车场。

　　齐颂徽搭专梯上楼。
　　谢芸去背面等普通电梯，站在早到的员工中间。

　　周围多是住公司附近的男工程师。
　　大家聊球赛、股市、房价，偶尔瞥见谢芸的藕色裙角，立刻提醒同伴围观。

　　“早！你是苏总师的助理，谢芸？”
　　木讷的工科男，强行装起热情。

　　谢芸对他的别扭感同身受，哭笑不得。
　　“您好。”

　　叮一声，电梯门开。
　　工科男们尬笑走出来，谢芸吐了口气，跟在大家身后。

　　路过前台时，脚步加快。
　　避免再加入无效社交聊天。

　　但前台妹妹水灵灵的目光扫过来，对她问候‘谢助理早安’，她也就逃不过去，被迫微微一笑，回应一声‘早安’。

　　“今天下班要和男朋友约会吧！”
　　前台在研发部两年，大概终于碰见个懂打扮的女孩子。她从里面绕出来，牵住谢芸的手，看了又看，越看越挪不开眼。
　　“裙子和鞋的链接，能不能发给我？好喜欢啊！”

　　谢芸嘴角拉平，不可能直接提到是齐颂徽送的，普通人买不起，只能搬出根本不存在的‘父母’。
　　“是我妈在实体店淘的孤品，没有链接。”

　　前台听了连声可惜。

　　谢芸赶忙转身走掉，停在最靠外的工位边。

　　秦和戈被围在一群工程师里，堵在过道中，讨论大屏展示的新前门造型。
　　负责讲解改动的工程师，面朝着谢芸，这时忽然停下来，面色怔住，“你……”

　　而后，十来双眼睛齐刷刷落在谢芸身上，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看什么看？没见过女的？”
　　秦和戈怒吼一通。
　　一拨人立刻收回视线，把头埋得更低，讨论更加激烈。

　　“秦工早。”
　　谢芸维持微笑。
　　秦和戈点点头，安排她还在原来的工位，但随时听苏总师的工作委派。

　　谢芸终于在窗边的工位坐下。
　　白昼抬头看她一眼，正好碰上模型网格处理的难题，让她帮忙看看。

　　内饰件是网格划分难点，但不必太在意，只需在表达特征的前提下尽量简化，即可。

　　谢芸引出几何辅助线，把鼠标还给白昼。
　　白昼压低声线，笑说：“你今天确实太漂亮，不能怪大家惊讶！”

　　“我没在意这个。”
　　谢芸开了个人服务器，快速切换工作模式。

　　白昼递给她一块薯片，“是不是今天要领证？”

　　“……”
　　谢芸脑袋有点宕机，“不是的，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日子。”

　　白昼咬碎薯片，手里的活儿急，没再闲扯。
　　但她提起的‘领证’话题，像一块小石子，砸在谢芸的心湖里，泛开涟漪。

　　【齐总，你改到今天领证？】

　　三人微信群蹦出消息。
　　齐颂徽划开手机看，是秦和戈在打听。

　　昨晚三人约晚餐，平时三四小时才能结束的讨论，被他硬生生缩减到一小时。
　　到海滨酒店楼下，他有意冒雨走了一段，让自己浑身湿透才不急不慢上顶层。

　　之后的事情，不必再回忆。
　　齐颂徽看了看手心，在群里回复。
　　【今天不领，没约好她的时间。】

　　秦和戈：【我帮齐总约谢芸？我离她很近！】

　　苏维轻忽然冒泡，【你看，你也急了。】
　　秦和戈：【……新造型数据还是很怪，后备箱比‘迈凯伦’的鸭屁股还丑。】

　　苏维轻：【嫌丑你还买，欠的。】

　　齐颂徽加入：【车我送的，一大早别吵？】
　　秦和戈：【苏总师心情不好呢！齐总抓紧领证，不然，苏总师今晚还睡不着。】

　　苏维轻没理。
　　群里安静下来。

　　齐颂徽点开谢芸的头像，打算再问问她的想法。

　　分开一个月再见，他能感觉出她的不一样，最明显的区别在于，她对待结婚的态度大变。

　　昨晚被谢芸猜出，联姻对象周西玥对他没爱情，他当时很想问她能不能接受他娶别人，但没问出口。
　　她连领证都不积极，就说明她可能不再爱他。

　　秘书送来的美式，入口微酸、微苦。
　　齐颂徽掏出裤袋里的三包感冒冲剂，越想越看不透谢芸。

　　怎会有这样的女孩子？
　　一面对他冷淡，一面又对他体贴，她到底怎么看待他们的关系……

　　想着时，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
　　谢芸发过来的消息很短，四个字。
　　【记得喝药。】

　　齐颂徽拿起一包感冒冲剂，撕开。
　　秘书从外进来送签字文件，上前帮忙倒水，以为齐总想喝人参茶，仔细一瞧，发现是板蓝根。

　　【齐总，我拿些感冒药给您。】
　　秘书递上冲好的冲剂，打开医药冰箱拿药。

　　西式药片摆了满桌。
　　齐颂徽无动于衷，捧着手里的板蓝根冲剂，让秘书先出去。

　　一气喝完，他拍一张空杯给谢芸。
　　【天气预报说，今天到周五都下暴雨，晚上你等我一起走。】

　　他用清水漱了口，冲干净杯子。
　　谢芸回了他，【可以是可以，但我今天可能要加班。】

　　齐颂徽侧头，拿过旁边一沓子待签字文件。
　　她好像比他还忙。
　　预约领证的计划，又被他咽了回去。

　　签完第一批，齐颂徽转到手机问秦和戈有没有给谢芸安排很重的任务。
　　秦和戈冤屈，【刚上班，能有什么重任务？】

　　上午十点。
　　谢芸第一次参加公司新车项目例会。
　　她代表苏总师苏维轻出席，与会人员是其他部门经理，一水的男工程师。

　　一进会议室，大家的目光都投向她。
　　谢芸不想给苏维轻丢脸，保持冷静地入场。
　　对面坐着项目管理部的老大，整个会议室最不好惹的人，袁诀。

　　听说袁诀是前老板刘先生的老部下，是人事总监文女士的老熟人。

　　谢芸看见袁诀的同时，袁诀也看见了她。

　　大概是工程师转管理岗的刻板印象。
　　快三十的袁诀眼里透出厌蠢的傲慢，却有足够底气。

　　“袁工。”
　　谢芸主动打招呼。
　　袁诀板着脸‘嗯’了声。

　　会议开始。
　　袁诀打断主持的工程师，“叶钦又请假了？”
　　工程师：“叶钦在办离职，今天开始休年假。”

　　只听砰的一声。
　　文件夹和笔被扔桌上。

　　袁诀发火，“他走了也轮不到你！赶紧给我找人顶！”
　　说完直接起身离开会议室。

　　其余人面面相觑。

　　一周一次的例会必须开，但大家的心思已经散漫。有懂内幕的人聚在一起议论。

　　谢芸记录好了‘乘云’项目的重要节点。
　　耳边却一直有嗡嗡的话音。

　　“秦经理很不满意苏维轻的设计，认为苏维轻拿项目开玩笑。”
　　“苏维轻是国际大师，眼光肯定没问题。还是秦经理太傲，不想承认苏维轻的优秀。”
　　“这就不是我们操心的了。今天苏维轻第一次派助理参会，秦经理的脸就是甩给她看的！”

　　说到这里，众人的目光焦点回到谢芸。

　　谢芸停下记录，听见也当没听见。
　　这些人等着看她的反应，她必须把今天的混乱场面撑下来。

　　“抱歉打断一下，这里的二版冻模节点，是不是太早？中间只有一个月，根本来不及验证优化。”
　　谢芸提出异议，周围的嗡嗡声终于停止。

　　顷刻，大家纷纷坐正，目光不再漫不经心，关注焦点也回到项目计划本身。
　　会议室的气氛重新变得严肃、专业。

　　会议结束。
　　谢芸先去见苏维轻，挑重点汇报了进度，其他小插曲全被她省去。
　　倒是苏维轻经验丰富，问她有没有被项目经理袁诀为难。

　　“有。”
　　谢芸没必要隐瞒，她代表的苏维轻就算是国际大佬，也是新来的。想在公司树立威望，需拿成绩说话。
　　“但问题不大，项目已经开始运转了，目前看还不错。”

　　她半个字没提自己被围观，被议论。

　　“你今天这身很清爽，比昨天面试时精神。项目那边有困难，只管找我。”
　　“我明白，谢谢苏工。”

　　谢芸带上苏维轻的办公室门，走到电梯前准备回二楼。
　　旁边专梯停在六楼没动，齐颂徽一上午没离开过公司。

　　不知齐颂徽感冒怎样。
　　谢芸怕他忙，没用微信打扰他。

　　进电梯，袁诀站在里面，环胸靠墙。

　　谢芸直觉袁诀还在生气，硬着头皮进去，喊了声‘袁工’。

　　袁诀扯唇，“听说你在会上质疑计划节点，是苏维轻的意思？”
　　谢芸：“节点确实存在风险，往后延半个月，不会影响其他部门。”

　　袁诀愣了下，转头看看她，“你是叶钦的同专业学妹，有没兴趣接替叶钦的位置？女孩子在细节上更有优势。”

　　冷不防被他夸，谢芸不放松警惕。
　　这人对苏维轻的敌意早就藏不住，不可能真正欣赏她，夸奖她。
　　“我是苏总师的助理，工作上要听他安排。”

　　一上午在混乱中度过。

　　午餐时，天气又潮又热。
　　谢芸继续陪白昼吃员工食堂，胃口不佳，点了份蔬菜沙拉。
　　没想到紫甘蓝切得不够细，沙拉酱不够多，分量也很少。

　　“你和齐先生定了新日子领证？”
　　白昼提起老话题，分了一半牛肉汉堡给她。

　　谢芸忙忘了，这会有空好好想想。
　　进入项目第一天，她忙得晕头，齐颂徽是老板一定比她更忙，恐怕领证的事要暂缓。
　　“不知道。”

　　白昼只好换个别的话题聊。
　　“我俩在公司附近重新租套房吧？上午秦工发微信联系我，给我介绍了几个……”

　　谢芸看她眉梢扬起，拉住她的手。
　　“咱们别麻烦秦工了，我打听到一间公寓。那里离公司2公里，每月租金2000，两人分摊一点都不贵。”
　　她把自己的公寓楼盘推给白昼。

　　白昼看着满意，打算下班去实地考察。
　　但她忽然想起件事，“你和齐先生领了证，不能再住外面了吧。”

　　谢芸咬了口牛肉汉堡，肉质太干，难下咽。
　　“好像是不合适……你找秦工申请租房补贴，也能省一笔钱。”

　　如果公司没有租房补贴，谢芸想找齐颂徽和秦和戈说说，走工资账面，算她自己补给白昼的。

　　等电梯时，发现专梯还停在六楼。
　　谢芸让白昼先回工位，去楼梯间拨通了齐颂徽的电话。

　　他嗓子彻底哑了，接通电话后没开口。

　　“没吃饭吗？”
　　她没等来齐颂徽的回答，“等我一会，我上来找你。”

　　电话挂断。
　　谢芸去食堂买一份蔬菜粥，打包提回二楼。

　　秦和戈在看模型，留意到她提的餐盒。
　　“午餐没吃饱？”
　　谢芸伸手，“不是我吃，给齐总买的。想借用您的工牌坐专梯。”

　　秦和戈眯眼，迟缓地摘下工牌递给她。
　　“他怎么了还让你上楼送饭？腿断了？！”

　　谢芸笑笑不语，拿上工牌往专梯走。
　　进了电梯，她拍一张餐盒，【齐总，食堂饭菜都很咸，蔬菜粥稍微清淡些，你能吃吗？】

　　齐颂徽也许没看手机，暂时没消息。

　　这时，电梯门外闪过一抹熟悉的身影。

　　袁诀挤进专梯，吃完饭的他头上满是汗。
　　“帮我按一下三楼，谢谢。”

　　谢芸：“……”
　　袁诀：“你是齐总什么人，我没兴趣打听，但公司就这么大，你想隐瞒其实挺难。”

　　谢芸点点头，保持微笑。
　　“帮您按了三楼，但您现在站的是专梯，没有许可不能征用，您应该知道的吧？”

　　袁诀靠站，仰头笑，“知道啊！这不考虑你是关系户，找你们秦总借调你替叶钦的位置嘛！”

　　谢芸皱眉，“我的借调，归苏总管。”

　　三楼到了。
　　袁诀走出去，“苏总也同意，我答应他俩的条件，提升你做项目副经理。”

　　电梯再次关闭。
　　谢芸慢慢复盘整件事。

　　升她做项目副经理，大抵是幌子。
　　袁诀和人事总监文女士关系不浅，他坚持把她摁在身边，为了找机会替人事总监出气。

　　在办公室守着齐颂徽吃完蔬菜粥，谢芸多等了半小时，等他喝了感冒冲剂，发现他桌上有没开封的西药片。

　　“及时吃药能快些好。”
　　谢芸把药片放在他手心里，“我楼下还有事，先走了。”

　　齐颂徽似乎还有话讲，开不了口，只好起身追她。

　　谢芸走到门口也想起来，“我们周五下午……”

　　一扭头，撞在齐颂徽的胸膛上。
　　她往后倒，腰间揽上来一只有力的手臂。

　　裙带蝴蝶结被压扁，齐颂徽却没松手，他低着头，用嘶哑的唇音对她抱歉。
　　“一会我重新帮你系。”

　　谢芸靠着他，目光仰视，努力平复心跳。
　　“那个……刚才是说，周五下午天晴，请假去民政局吧。”

　　“听你的。”
　　齐颂徽无声比口型，左臂也揽在她腰后，将她圈在怀抱里，“下班能走了告诉我，我等你一起回家。”

　　下午谢芸被秦和戈拉着开会。

　　因为虚拟验证节点重调，流程大改，各小组分别提交新版本，互相冲突严重。
　　谢芸看秦和戈一面操作鼠标，一面修改，就坐到他的电脑后帮忙记录修订。

　　完成部门整体计划修订，还得往上级并合。

　　临近下班，谢芸才回自己工位喝口水。
　　点开邮箱，收到项目经理袁诀的邮件。
　　袁诀通知她加班，配合各部门改计划。

　　这封邮件抄送了苏维轻、秦和戈。
　　看样子，加班是逃不掉了。

　　晚上九点。
　　齐颂徽没等到谢芸的联系，在微信群@秦和戈问情况。

　　秦和戈没回，今晚是秦和戈表妹生日。
　　苏维轻也没动静，他日常玩失踪，也不是一天两天。

　　齐颂徽打谢芸电话没人接，搭专梯到二楼，没在工位看见谢芸的身影。
　　他忽然有点心慌，联系后勤部，调大楼监控。

　　楼下便利店，24小时营业。
　　谢芸估计今晚要在公司熬通宵，买了一次性的洗漱用品、内衣裤，还有一袋手撕面包。

　　手机支付时，看有齐颂徽的未接来电。
　　正要回拨，又一通电话过来。

　　谢芸心虚不已。
　　她忙起来总会忘了齐颂徽的存在，忘了她有未婚夫。

　　屏住呼吸，等待暴风雨，“齐总。”

　　听筒里没有责怪，只有他嘶哑急促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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