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真理

作者:佛卡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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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烦人



      联系棠理的项目负责人是博物馆展陈部的,姓林,四十岁左右,棠理也一直叫他林老师,后来听博物馆的人叫林主任,他就主任老师地换着喊。

      他照常拎着两杯咖啡打招呼:“林老师好啊。”

      林主任:“棠老师。”

      棠理:“主任,咱不是都说好了叫我小棠吗?”

      棠理现在有一种一被叫老师就极度羞耻甚至有点应激的状态。

      果然上辈子杀猪这辈子教书,真被学生叫还好点,被前辈什么的叫脸皮还是烫,虽然他知道这就是个称呼罢了。

      起初他以为林主任约他,是跟以前一样,就是简单碰头,说一下项目进度,调整方案,再不济就是添加新内容,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乙方,这些都没有问题。

      结果林主任带着他和一群人乌泱泱去了馆里的大会议室,等他咖啡也喝完了,会也结束了,人也麻了。

      会开完,大家都风风火火的,也就林主任带着他去了办公场所的吸烟区。

      林主任抽的细烟,放在上衣口袋里,他从烟盒里递了一根给棠理:“我们馆长专业要求比较高,对这些工作一向很严格,而且上级给的压力大,文旅这一块儿大家都爱追着加码。”

      棠理接了烟和火,点头肯定:“这样儿挺好的,对比那类啥也不懂还瞎指挥的行政领导,这种能提得出问题,能给出参考方案的,在我这儿都是要烧香求来的。”

      棠理抽烟,但是很少抽,比起摄入尼古丁和焦油,他还是更喜欢咖啡因或者茶多酚。

      “您也是我刚说的那种领导,看来咱们馆的展览做得好不是没道理的。”棠理也不是特意拍林主任的马屁,确实现在能听懂人话和会说人话的甲方实属上天恩赐。

      林主任只是低低地笑,没有觉得这个年轻人在打什么腔调,他烟抽得很快,接着就准备对着棠理泼个冷水了。

      “小棠,有些话我还是得先跟你说明白。”他瞧着面前的年轻人,不同于初出茅庐的那些新人,他有了比较丰富的从业经验,性格也比较平和稳重,相信这些话就算他不说,棠理自己也能悟明白。

      棠理熄了烟,哎了一声:“您说,我听着呢。”

      “我特知道你们这辈儿小孩儿想做事儿的心,想又好又精,但是阻碍会来得莫名其妙——现在你先放心做着,后续的问题咱们碰到一个解决一个。人是活的,好多道理干着干着就能理解了。”

      得,打太极是一门必修课来着。

      棠理知道林主任的意思是合作有希望但不一定大,今天大家还把酒言欢明天可能就分道扬镳了。

      林主任自认面前这个年轻人能很好理解他的用意,果然下一秒棠理就悟了似的回话:“我明白了,谢谢林主任,之后的工作还需要您多点拨。”

      林主任的烟也抽完了,他跟棠理说:“你以前的作品很有灵气的,但是近一两年的少了很多表达,虽然是及格的,但更像应试的东西,落不到地上。”

      最后吸烟室里只剩下棠理,手里还夹着那支没吸两口的烟,他想,能让人吃得上饭的艺术也是艺术啊。

      大学的时候他带头做过一个美术馆无障碍项目,那时候指导他们团队的老师就指出过,如果最后没有落地的意义,那也只是缺少感情的装置堆叠。

      太正常不过了。棠理马上在工作室的群聊里通知了其他人开会,顺便回顾了一下自己的艺术初心。

      并不是说“应试”就没有意义,条框限制下仍然有出格的鲜花。

      高中的时候还是选择学画画,大学的时候还是选择了艺术科技,棠理心想他已经很努力在让自己的每一个灵感尽量绽放了。

      他默默发了一条朋友圈,也不看什么点赞评论,息了手机听着歌坐地铁去了。

      陆容与刚驾车转进旱河路,车载蓝牙就提醒有来电。

      来电人是许长夏。

      他接起来:“怎么了?”

      “在哪儿呢哥?”许长夏问。

      “在去香山的路上,快到了。”

      “去香山干...啊,”她轻声止住了询问,才说:“去看镜姨了啊。”

      “嗯,什么事?”他怕有什么事,又问了一遍。

      许长夏没有多说,就让他结束了之后去她家,说有小型庆功宴。

      “我也去?不了吧?”陆容与说。

      许长夏说:“人不多,你都认识,姥爷也在。我让助理买了好多菜,我们煮火锅呗。”

      电话那头似是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回复说好,结束了就过去。

      许长夏挂了电话,一边是棠理朋友圈硕大的“烦人”俩字儿,一边是陆容与低气压的心情,她开始懊恼自己是不是攒局没选对时间。

      陆容与下了车,从副驾驶拿出一束黄白相间的花束,包的是白色康乃馨和马蹄莲,沉重而厚实,一如陆容与的思念。

      他的妈妈已经离开了二十余年。

      至亲之人的离去被人形容为一生的潮湿,彼时陆容与尚未察觉到有何寒冷刺骨,在他人生许多个独自向前、寄怀明月的时刻里,母亲的影子只是越来越模糊。

      只有这样的时刻,这样与母亲约定好要见面的季节,他才能记起,原来秋天的风也很刺骨。

      陆镜的墓碑在层叠墓群里的一隅,这座墓园近些年已经不对外出售了,陆仲平当年也是费了大心思,他说陆镜喜欢香山,喜欢香山的红叶,她一定会很满意这个地方。

      墓碑上,母亲的笑脸还是那样柔和静美。

      “妈,我都快和你成同龄人了。”说完,陆容与笑了一下,仿佛那就是一句简单的调侃。

      他把花放在一旁,“花店老板说,秋天最适合买菊花,给我推荐了很多,但我还是觉得这束好。”他摆弄了一下花束:“你喜欢马蹄莲。”

      “花是我我自己搭的。”他突然想起棠理送给岚岚的花,于是又说:“我前不久认识了一位对花束搭配很有审美的朋友,有机会我会向他请教。”

      “我现在决定回国内发展了,其实感觉不能叫发展,是我在困惑我的方向。”

      “我好像有点迷路了,不知道您能明白吗?”

      “姥爷这两年身体也不太好。”

      ......

      断断续续的,他说了好些话,穿插着沉默,偶尔又在自问自答。

      如果按照正常的流程走,他在学术领域会取得一些不咸不淡的成就,留在美国或者英国的某所高校任教,或者入职一个颇有声望的研究院,成为一些诺奖或是菲尔兹奖得主的某位同事,正常上下班,吃白人饭,打壁球或是网球,运气好的话一年可能可以回来一次。

      “我以前不会觉得没意思,我觉得坐在桌前埋头解数学题就应该是我的大部分生活。”

      “但现在突然觉得有点无趣。”

      像一个一直有清晰规划路线的人突然撞上了一堵透明的玻璃墙,晕头转向,路看似还在那,但好像已经不能再往前了。

      “所以我现在要换一换方向试试了,希望下次来可以给你说些好消息。”

      树叶微动,有风自墙垣缓缓而来,好似母亲的手温柔拂过。

      棠理被挤在地铁上的时候收到了许长夏的信息轰炸,开头先给了一个装饰华丽的蛋糕好几张特写,然后附文:三里屯儿最难定的鲜花蛋糕!我团队提前一个月定的!不来吃后悔一辈子!!!

      棠理挤着胳膊肘打出一个:“?”

      然后又是一张满满当当放着火锅食材的桌面照片,【欢迎光临本小姐的庆功宴(家庭版),你小汁不要不识好歹。】

      棠理直接语音过去:“你哥是不是也去?你姥爷去吗?”

      “好啊小棠,你果然对我家有所图谋,先是打听我哥,然后又打听老陆,你你你,意欲何为,还不速速招来。”

      棠理直接麻溜挂了电话,先损了吧唧地给许长夏发了个【你缺心眼儿吧】的表情包,然后答应了邀约,说要回家带份“礼”。

      陆容与再次堵在晚高峰时就在想,是不是也应该早点习惯去挤地铁或者公交。

      等他到许长夏家的时候,就看见一个不修边幅的当红女星正披头散发跟另一个脸上贴条的青年对着棋盘分贝攻击。

      “飞沙走石!”

      “静如止水!追时光倒流!”

      “棠理你别逼我!我要力拔山兮了!”

      这时又来了一位身量颀长的男士,穿着休闲,戴着墨镜口罩,在和陆容与点头示意后招呼道:“堂哥好。”

      陆容与:“?你好?”

      陆仲平背对着大厅坐着,听到俩人声音后赶忙招手:“快进来,哎哟,就等你俩了!”

      “这是在干嘛?”陆容与颇为震惊,许长夏和棠理上气不接下气的,一旁的人取了墨镜口罩,他才认出来这是《月夜》的男主时清。

      “这个是最近很火的一个游戏,叫技能五子棋。”时清淡淡解释到。

      “小棠本来在陪我下象棋,岚岚非要说给我看个流行。”陆仲平笑哈哈的,似乎也觉得这个下法荒诞可笑。

      “嗨嗨,又见面啦。”棠理给陆容与打招呼,然后又和时清互相握手。

      “这棠理,张燃老师的儿子,我高中同学,我哥邻居。”许长夏介绍,“时清就不用我介绍了吧,偶像型实力派演员,我铁哥们儿。”

      棠理在听到“张燃儿子”时就不淡定了,“你啥时候知道的?”

      许长夏收拾着棋盘残局,完全没当回事:“庆功宴的时候我就问清楚了,托您的福,她说想起我高中的辉煌事迹了。”

      时清帮着许长夏收拾,眼神偶尔从许长夏脸上略过,然后看似不经意实则超经意地看向棠理。

      棠理也没所谓地迎着目光和他对视,两三轮后还是败下阵来,麻溜儿地去帮陆容与摆桌子了。

      “嚯,原来是吃涮肉啊。”棠理见桌子中间摆着一口景泰蓝的大铜锅,陆容与的衬衫袖子挽上小臂,正往桌面都摆各色的肉和菜。

      北京还没到通暖气的季节,最近气温骤降,棠理穿着薄薄的针织衫,领口有点宽大,所以还搭了一条同色系的长款小围巾。

      陆容与看了他一眼,把水壶里的热茶倒了一杯递了过去。

      “天儿冷了当然要吃涮羊肉啦。”许长夏拉着时清入座,还十分贴心地给他调好了麻酱的蘸料。

      锅子伴着羊尾油的油花翻滚着,陆仲平听着年轻人打打闹闹的,也吃了不少。席间他见陆容与不怎么说话,也就问他:“这些天香山景色怎么样?”

      陆容与差不多吃好了,停下筷子:“叶子还没红,估计还得再有一段日子。”

      陆仲平点头:“是吗?那就慢慢来吧。”

      屋内有蒸腾的热气,有清晰的交谈声,有作为人的最真实的关于冷暖的触感,他对陆仲平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棠理本着上门不空手的原则,给许长夏带了一瓶香槟,跟陆仲平打招呼的时候,把前两天买的茉莉高碎和茶叶礼盒送了出去,之前本意也是为了上门道谢才买的,没成想那天碰到的人是陆容与。

      “陆爷爷,我还有一样东西想给您。”棠理拿来自己的背包,从里面又掏出一个锦盒。

      陆仲平接过,见锦盒里装的是一幅装裱过的花鸟画。

      “敛筑先生的《玉兰黄鹂》!”陆仲平哈哈大笑,他看向棠理,“棠拾垚!你是棠拾垚的...?”

      棠理也笑了:“他是我爷爷,偶然听许岚岚说您喜欢花鸟画,这些画我爷爷他画得随意,您如果喜欢,就留下吧。”

      “喜欢,怎么不喜欢。”陆仲平爱惜地收起来,“要算起来,我和你爷爷可以说是君子之交,早年做新闻的时候采访过他,还给他做过专栏,有一段时间我还老爱去琉璃街那边儿的胡同里找他下棋。”

      陆仲平手里的南红手串又转了起来,他摩挲着画卷:“后来我外派工作,联系慢慢少了,再后来,就是他去世的消息了。”

      人像风筝似的连着一条线,有时候线若是绕上了彼此,那便是有交集的一瞬。

      “但风筝都会各自飞远的。”棠理说。

      陆仲平若有所思,他似乎想拍一下陆容与的肩头说些什么,但最后也没有什么动作。

      “谢谢小棠,你有心了。”

      等许长夏摆出号称三里屯最难定的鲜花蛋糕时,陆仲平已经乘车回家休息了,陆容与和棠理坐在同一侧的沙发上,身体挨得不算近。

      棠理的发尾已经长长了不少,带着染发尽头都会出现的微微发黄,发梢扫在有点雪白的颈项里,好像琥珀的光泽。

      然后他突然转过头问陆容与:“要不要和我们一起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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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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