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桥明月夜

　　下元的大考之前，冷时照常晚上去万卷楼那里学习书类。

　　每逢休日前，书院的学生们都会临时抱佛脚一般疯狂背书类的典章，冷时也不例外，虽然庄卿会帮忙她做一部分计划，但是此次下元的大考不得不重视——毕竟这是书院学生这一年最后的考试，成绩的高低也会影响学生们的上元佳节的愉快气氛。

　　在知道冷时常常因为晚上时间紧张而食用甜糕点饱腹后，于是子卿的饭菜变成了双人份食量。

　　小厮从竹篮里将双份的饭菜一样样拿出来，拿到艾糕的时候他停住了手，但是主人示意把糕点放在冷时的桌子上。

　　小厮在关上门之前听到那个异瞳姑娘和庄卿抱怨：“人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你们家的糕点就没有糖这种调料？”

　　子卿根本不买她的账：“今晚上抽背孟德。”

　　在子卿的专职独裁下，可怜的异瞳姑娘每日眼泪汪汪地吃着不甜的糕点。

　　在之后第三日的送食路上，小厮居然和来晚的冷时碰上，二人一路同行。

　　大概是想和未来的大腿搭上关系，小厮同她打招呼：“我是第一次见到公子书房里有姑娘，那天进去看到姑娘还吓了一跳。”

　　冷时正好想借机会打听子卿：“是吗？看来我是这里的第一个客人。”

　　这小厮机灵，再接再厉：“之前家主来巡查书房看望公子时，看到公子桌上的文竹还有所夸赞，想必也是姑娘的功劳。”

　　“那是你们这的后山灵山秀气的功劳，我不过是把它挖出来而已。”冷时随口问道，“你们家主还来万卷楼看望旁支，真是宅心仁厚，一视同仁。”

　　“看望旁支？”小厮一头雾水，“我们家的旁支不在万卷楼，姑娘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冷时愣住：“你家公子不是旁支吗？”

　　小厮笑道：“姑娘怕不是弄错了，我家公子可是本家的人。”

　　冷时隐隐约约觉得是自己的那个猜测，于是她期待地问道：“那为何他不带水晶珠？本家和旁支最大的区别不是水晶珠吗？”

　　小厮解释：“院长之子不必带。萧山书院院长一生腰上的饰品追求和普通读书人一样，因此院长之子腰带空悬，等的就是即位后悬挂明月珠。有不少人都认错公子是旁支，公子也不是爱为自己辩解的人，一直不放在心上，未曜院长觉得是一种德行，因此也不为公子做别的区分标识物件。”

　　居然是庄未曜的儿子！冷时的心几乎停住了，之前的猜测碎得稀里哗啦，她有猜测过子卿是本家，万万没想到他是庄未曜院长的儿子。可是为什么又叫子卿呢？

　　她踹着最后一点希望，忍不住问道：“那你家公子叫什么？”

　　小厮惊奇：“公子难道没有告诉姑娘自己的大名吗？大名为卿，十七成年时取了表字子衿，是从诗经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取出来。夫人把‘青’改成‘卿’，说是显得更亲切。”

　　原来他就是庄子衿！

　　冷时被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打得有些措手不及，耳膜随着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起来，小厮的话语似乎远去。这个名字在胸腔里猛然炸开，化作万千火树银花，每一个星花都在肋骨缓慢燃起，最后在脊椎处猛然发颤。

　　当时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自己想必是把“庄子衿”听成了“子卿”，怪不得庄卿当时想解释却被自己打断了。后来自己做了什么？

　　“我理解，萧山书院这种地方很压抑，很容易性情大变”，这哪里是性情大变，现在想性情大变的人是自己。

　　“庄子衿这等敲竹杠的行为让你产生了短暂的盲目崇拜，若是分支能坐到萧山书院院长的位置，那这个人必然是你”，当然是他，不是他本人还能是谁？

　　“你和庄子衿见面不会靠眼神交流吧”，他俩当然不用，这从头到尾就是一个人，哪里需要什么眼神交流？

　　“你又不是庄子衿，不需要一直参加祭典”，怪不得那日庄卿会迟来，想必是家中香火中断，他只好重新点。

　　怪不得他在中元对于三书六礼神色犹豫，想必其中的纳名这个环节让他想说出自己的真名。

　　小厮看着她牙冠发颤，连忙牵挂道：“姑娘你怎么了？你的衣袍——”

　　靛蓝色的袖口被掌心的冷汗洇出了痕迹。

　　冷时并不愿意纠缠，她三言两语打发了小厮，自己提着饭篮子上楼。

　　*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冷时在万卷楼格外安静，甚至有点视死如归的心理。

　　庄卿今日特意备了糖料，本来想夹一筷子甜艾糕给她，哪知道这人抱着碗猛地往旁边一缩，于是这筷子尴尬地停在空中。

　　冷时现在看他已经不是“子卿”了，而是那个要敲人竹杠的庄子衿。冷时又觉得自己是不是着了那些所谓的受虐爱好者的道，现在她居然觉得江左无人出庄子衿之右。只是现在实在没有之前招惹庄卿的勇气，于是她微微侧过身，嗓音像是潺潺溪水般，微微一笑：“您先用。”

　　庄卿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礼仪给弄得不上不下，只好又把甜艾糕放回盘子里。只是接下来的这顿饭，都没有人再去碰过那盘艾糕。

　　收拾好杯盘狼藉，庄卿突然问她：“着凉了吗？”

　　今夜的萧山书院没有星星，风平浪静，没有一点响雷的征象，但是冷时的心跳得厉害，也不知道怎么接话。见她沉默不语，庄卿走过来用手背小心地碰了碰她的额头，这人就像是被铁烙了一样，“噌”地站起来。

　　庄卿还没探到额头温度，只好又开口问她：“哪里不舒服？”

　　冷时看着他的泪痣许久，最后问他：“如果你是庄子衿，你会放弃家主的位置，和我走吗？”

　　这个问题可以拆分为两个意向。其一，不知何故，冷时本人将来是要离开江左远游；其二，她可能已经知道了所谓的“子卿”到底是谁。

　　庄卿直视着她的异瞳没有回答。

　　窗外烈风已起，竹叶被吹得沙沙作响，雪落无声，凛冬已至。

　　冷时又怒视道：“或者我该重新称呼你为庄子衿？”

　　眼下矛盾明了，细砂正毫无保留地从手缝之间流逝，庄卿立马站起来：“让你误会，是我过错在先。”

　　庄卿没有理由为了一个人去放弃本该继承的萧山书院，所谓的天地合与君绝都是泛泛而谈，世间两情相悦者却不能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长痛不如短痛，少年意气让她无法长远思考：“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她一面说着，有条不紊地把案上的书本叠好，准备带回去。庄卿按住她的手问道：“为什么要离开江左？”

　　萧山书院和沈园的结构极其不同，风雩阁对这两个地方像是对亲生儿子和养子。萧山书院的人大多数在风雩阁的保护下极其理想主义，风雩阁甚至立下誓言，永不血染萧山。不论外面如何金戈铁马，所有萧山书院的人都会生活在安宁之中。沈园掌握卜筮，历代沈园太卜都受到风雩阁阁主的忌惮。

　　现任阁主尘鞅君大名叫边不惊，使我浮生尘鞅脱，相从应得一盘桓。听起来是与世无争的性格，但是边不惊不以真容示人，做事雷厉风行，对于沈园三番五次地监察。掌握梅花易数，能够窥探天道，未免没有异心，尤其是沈园这一代的太卜沈缨还是异瞳。

　　一个异瞳算不祥之兆，可是冷时也是异瞳就不好划分了。边不惊对于冷时的态度倒是很微妙，一直都嘘寒问暖，引得沈园一直怀疑冷时藏有异心。冷时对于风雩阁的态度一向不冷不热，看起来相安无事。

　　这就是庄卿想不明白的地方，一个过于理想主义的读书人怎么可能看到刀光剑影的一面呢？

　　这简直是一个死局，冷时只好拍开他的手：“我要回去了。”

　　但是庄卿力气大得惊人，一定要帮冷时把这摞书抱回去。冷时被他这么礼貌地对待，只好跟着他出门。

　　雨雪纷纷，青伞撑开，二人沉默地行走在风雪之中。大雪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舍区外的路上时，冷时准备从庄卿手上接过书本，但是庄卿避开了她的动作，腾出一只手拿了手帕覆盖在她脸颊上。

　　冷时一摸脸颊，居然不知不觉间沾满了泪水。沉溺于长夜恩爱之中，终是免不了别离，鸳鸯总别离。

　　“回去用冷水敷一敷。”庄卿把帕子收好，又犹豫问道，“会不会有第三种办法？”

　　能抱得美人归，又能事业丰收，风雩阁哪里允许冷时这么干？

　　庄卿又想起父亲平日和母亲认错，于是照葫芦画瓢：“过错在我，你不要因此挂怀。”

　　冷时第一次听到他认错，如果放在平时定是要调侃两句，但是今天她实在没有任何心情。她只好应下，又听到庄卿说：“回去喝点姜汤，当心风寒。上元我在银杏长亭等你。”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