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处

作者:山之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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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极生悲


      小沉婚后不久,便辞去幼儿园的职务,专心一意做一个幸福的家庭主妇。除了照料丈夫和相继降生到这个优裕家庭的两个孩子,她最大的任务就是保养,以最大限度地延长自己的青春和美貌。
      她对自己一双玉手的养护,简直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当她走进厨房开始做菜的时候,第一道工序便是戴上手套。尽管佩戴手套后干起活来不那么自如,可是为了十指不长硬茧,她还是严格地自律——戴手套之前决不做任何家务,无论是烹饪还是打扫卫生。
      在家中也许只能举出一项她不戴手套而进行的事情——那便是弹钢琴。当她的纤纤十指在黑白键上如雨点般跳跃游走时,气岸常常为之深深陶醉。
      双休日里,他们不再像谈恋爱时一样上茶艺馆、酒吧或西餐厅,他们举家坐上气岸的小汽车,到乡间去野餐。
      孩子们如雨后春笋般迅速长大,育儿费用也在不知不觉中猛增。她把长女阿韵送去学舞蹈。当望见女儿对着墙镜作出各种优美的舞蹈动作,她不能不陶醉在当一个母亲的自豪与幸福里。她把长子小兵送去学击剑。当看见小兵像一个贵族一样侧立,两脚成直角,脚跟相靠,手臂伸直与身体成45度角,或是用剑尖接触对手,手腕迅速作顺时针旋转,使剑尖划劈对手时,她感动得泪光闪闪,为上天赐予她如此英姿勃勃的孩子而感激涕零。
      气岸感到爱妻近来胃口不振,情绪容易波动。在一个孩子们都上了床的深夜,他关切地问妻子:“你是不是有孕了?”
      “你怎么晓得?”小沉笑着反问。
      “我对你的了解,就像你肚子里的一条蛔虫对你的了解一样真切。”气岸也笑着回答。
      “我想吃桃子。”小沉忽然说。
      “好,我立刻去买。”气岸如奉了圣旨般起身道。
      “我不要吃水果店里卖的桃子,我只想吃乡下果园里从桃树上刚摘下来的熟桃子。”孕妇任性地说。
      气岸面对这样无理取闹的要求不仅没有动怒,反而热切地回应:“明天就是星期六,天一亮,我就开车载你和孩子们去隆都镇后溪村摘鲜桃。”
      他们的车子从宽阔平整的柏油路驶向狭窄的水泥路面,接着驶上曲折而崎岖的沙砾小道,这表示目的地到了。展示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大片一大片望不到边的桃园,让他们以为到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园。但是当他们站到果树下细看时,发现挂在枝头的桃子居多是七八成熟的。因为农人根据“八成熟,十成收;十成熟,八成收”的农谚,将快熟透的桃子采摘下来,留在树上的几乎都是还未成熟的。
      气岸怀着不肯放弃的心情在一望无垠的果园里转悠,终于发现有十来棵桃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般的熟透了的桃子。桃树下坐着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婆子,怀中抱着一个小得像一只猫的婴儿,看不清是男婴还是女婴。
      气岸走近瞎婆子,彬彬有礼地问:“老奶奶,这片桃林是你家的吗?”
      “没错。”老媪有气无力地回答。
      “我能从这些树上摘些桃子,再向你买下来吗?”
      “摘桃子的工具坏了。如果你愿意冒着摔断腿的危险爬上树去摘,就随你摘吧。”老媪依旧有气无力地说。
      气岸得到了应允,劲头十足地爬上一株果实累累的桃树。不惯于爬山涉水的他动作有些笨拙、吃力。
      “这城里人为啥这么瞎折腾呀?”老婆子张开掉光了牙齿的嘴巴自言自语。
      “为了我想吃桃子。”小沉带着骄傲而又心虚的矛盾心情说。
      “噢,你这不得好报的妖娆姿娘,把你老公迷得神魂颠倒,是不会有好下场的!”瞎婆子忽然恶狠狠地高声诅咒道。
      小沉听了心凉了半截。当气岸摘了成袋的红桃子回到妻子与老媪身边时,小沉让丈夫在应付的钱额之外又给了瞎婆子一张十元钱,企图化解老妇人内心的歹毒。但老媪望着这一小伙衣着入时的游玩的城里人的背影,以比刚才强烈十倍的歹毒骂道:“妖娆的姿娘不得好死!”她将从气岸手里得到的钱塞进碎花布底裤的暗袋里,然后用手驱赶聚集在她怀中的婴孩身上的苍蝇,跌入半睡眠半回忆的境地里。
      小沉穿着贵重的天蓝色真丝孕妇裙,走过邻近家的一所二元店。当她走过此类特价商品店时,总是怀着好奇的心情打量堆积在店里的那些外形花俏俗气、质量低劣的小商品,同时以同情及由遥远的距离感造成的冷漠的心态打量那些进进出出、仔细对比着货品性能的囊中羞涩的家庭主妇。就在这种好奇而冷漠的打量中,她看见了一张虽经历岁月的沧桑却仍熟识的脸,而那早衰的少妇也认出了小沉。这一对昔日的中学女同学惊喜地走到一起,互相问候。在寒暄中,小沉得知对方的丈夫也是一个大公司的财务经理,月薪八千,但家中有三个小孩,最大的孩子正在念大学,每月需寄给他一千元的膳费,家庭经济抓襟见肘,每买一点东西都得精打细算。小沉奇怪自己的丈夫也是财务经理,每月仅家用一项就交给她一万五千元,还不时慷慨地买各种奢侈品送给她。她隐隐对他的经济来源感到担忧。不过当想到气岸是个知书达理、品行端正的人,不可能做出铤而走险的事,便又放心下来。
      当她告别了昔日同窗,向前走出一百多米时,已将对气岸的担忧彻彻底底地抛在脑后。
      她走过拍卖行,被拍卖行新粘贴在门口的大幅海报吸引住了——一周后该行将拍卖一架古董钢琴,它曾为周旋演唱《天涯歌女》伴奏过。这则广告像一种病毒侵入她的大脑,她自此做什么事情都念念不忘这架古董钢琴。但这架钢琴的起拍价高达十几万,成交价必然又比起拍价高出许多,她不好意思对气岸说她想拥有它。
      她尽责地为家人烧了摆满一桌子的饭菜,但自己一想到令她魂牵梦绕的古董钢琴,便茶饭不思,无精打采地靠在沙发里。气岸关切地走上前,俯身问她为什么没胃口,想吃什么尽管对他说,多贵多远他都会去买。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感恩与闷闷不乐的表情,想要得到古董钢琴的话到了嘴边,又溜回去。此时对他财路的隐忧又浮上心头。
      夜里就寝之前,小沉没按往日的习惯弹一首曲子再入睡。“咦,今天你怎么不弹钢琴了?”气岸体贴地问。
      “只是偶尔懒得碰它。”小沉垂头丧气地答道。
      “是不是看上那架拍卖行将拍卖的古董钢琴了?”
      小沉惊讶得睁大了双眼,问:“你怎么知道的?难道是神仙告诉你的?”
      “我对你的脾气早已了如指掌——每当你想要占有一件中意的东西而又不可得时,你便会茶饭不思。我昨天开车经过拍卖行,看见拍卖为周旋伴奏的钢琴的海报,估计你也看到了,再对照这几天你失魂落魄的神情,便知道是想买又开不了口。你一百个放心好了,我一定为你把那架钢琴买回来。”
      小沉转忧为喜,她知道丈夫对她向来言出必行,她现在只管等着在那架珍贵的古董钢琴上弹奏《天涯歌女》好了。
      这是一个宁静的、黑夜还未完全逝去的破晓,连天蒙蒙亮就得醒来准备去上学的阿韵也尚在甜甜的梦乡中,气岸便醒了过来。是一个恶梦将他惊醒的。他看看身旁的娇妻,发现她像一朵绽放在梦中的鲜花一样娇艳欲滴。他很想俯身吻她一吻,又怕因而惊醒她,便保持弓背垂头的动作,尽情地将她欣赏了一番,便把外衣裤托在手中,到客厅更换,以免更衣发出的窸窣声惊动了妻子。
      换上了外出衣服之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到厨房去为自己煮早餐,因为今天他胃口全无。他想静悄悄地去与一对儿女告别。他走向女儿的卧室,像小偷一样蹑手蹑脚地将房门推开一条缝。他看到女儿像一头可爱的小猫一样侧卧着,一脸的恬静。他知道女儿睡得不沉,如果走到她床头,也许脚步声会将她惊醒。那时女儿将要问:“爸爸,这么早来到我的床边有什么事?”难道他可以如实对她说:“没什么事,只是爸爸内心惶恐,来看看你以得到慰藉。”他不能将亲人们也带入惶惶不可终日的想法令他独自肩负着日趋沉重的心理负担。
      他轻手轻脚地合上女儿的房门,走进儿子的育儿室。他是个一旦入眠电闪雷鸣也休想将他惊动的孩子。他放心地走进墙上贴着各式各样卡通赛车图案墙纸的房间,熟睡的儿子像一只鸽子一样打着呼噜。他在儿子红苹果似的脸颊上轻轻印了一个吻,慌忙用手揩去自己脸上的泪珠,以免冰凉的泪滴滴落到儿子脸上。
      他带上公文包和汽车钥匙,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打开家门,返身将它关闭。如果此时家人望见他苍白得如同一张纸的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表情,一定会大惊失色。其实每次挪用公款,他背着人的表情都如此惊恐不安。
      气岸来到拍卖行,大门已经开了,保安带着昏昏沉沉的睡意坐在门房里。气岸彬彬有礼地问:“我是来竞买钢琴的,可以进来了吗?”
      保安吃了一惊,马上礼貌地回答道:“当然可以,先生。只是您得等上好一会儿,因为今天上午的拍卖会九点半才开始。”
      “没关系。”气岸心想,他的惊魂不定的神情让陌生人看见总比让家人看见好。他径直向举行拍卖会的气派豪华的大厅走去。
      在整齐地摆放着绛紫色丝绒沙发椅的拍卖大厅,他选了个处于角落里的座位坐下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女清洁工,正用一台吸尘器在打扫卫生。当她来到气岸身边时,用毕恭毕敬的口吻对他说:“噢,先生——”气岸懒得挪动身体,他翘起双脚,让女清洁工能除去他座位地板上的尘垢。
      女清洁工离去之后,又有一个提着满满一桶清水和一瓶玻璃清洁剂的大婶走进来。她往明明洁净得像眼睛一样的窗玻璃喷洒玻璃清洁剂,用一块又厚又软的毛巾不停地起劲地擦拭。然后,大婶又用手里的毛巾仔仔细细地揩每一张座椅的木质边框和椅腿,其细致的程度,有如给淘气的孙子洗脏兮兮的小脸蛋。
      清洁工都走了之后,一时间不再有人进入拍卖大厅,只有晓旭将矩形的金红色光斑由窗户投射进了。它在椅背和椅与椅的行距间以慢得难以觉察的速度挪移着。空无一人的大厅令气岸回想起求学的年代,如果考试之前没有作充分的复习,考试当天他总是起一个大早,骑自行车到不见人迹的晨曦中的校园,徒然作着无法挽回大局的复习。如今他每一次挪用公款,都会起个绝早,去到某个无人或人迹罕至的所在,徒然地想让自己忐忑不安的心情平复下来。
      九点三十分,拍卖会准时开始。衣冠楚楚的拍卖师走上台,声音朗朗地介绍这架钢琴不凡的“身世”,然后宣布它的起拍价和竞价阶梯。气岸坐在大厅里最后一排最靠近墙角的一个无人问津的座位。在这里,其他竞买者都忽略了他,而他却可以从容地观察他们的表现和反应。他像一个老练的竞买者一样,一开始不加入竞价,让两名最为活跃的买家在那儿竞价。他们像沿着台阶往上跳做游戏的孩子,稳健地将价格往上抬。渐渐的,那两个竞买者竞争的节奏慢了下来,拍卖师喊道:“二十二万一次——二十二万两次——”气岸捉住这个时机举牌,报出比这个价格高出三个竞价阶梯的高价。拍卖师喊:“二十五万三次——成交!”
      气岸的内心充满了获胜的得意非凡。想到爱妻将如何怀着如愿以偿的欣喜在这架古董钢琴上弹奏周旋的名曲,他的心中便充满无法言传的喜悦。但是就在这最得意的片刻,有一股暗流涌入他心间——他的罪行迟早会败露的。而败露得越迟,罪责将越重。他的全身顿时像秋风中的叶子一样瑟瑟发抖,用力抓紧前排椅子的椅背,才免于跌倒。
      工人们七手八脚地将古董钢琴搬进气岸的有如周公馆的豪宅,小沉等不及工人离去,便在丈夫脸颊上印下一个深深的嘉奖的吻,然后返身回到卧室,换上一袭典雅的黑蕾丝竖领袍子,庄重地在琴椅上坐好,让曲子犹如山间溪流源源不绝地从指尖流出。一曲终了,小沉情不自禁地低声喊道:“我真幸福!”
      小儿子小兵正在客厅里玩“警察抓坏人”的游戏,当小沉走进客厅时,小兵像一只学飞的雏鸟张开手臂扑上来喊:“妈妈是坏人,被我抓住了!”母子俩笑成一团。
      气岸也走进客厅,小兵冷不丁扑向父亲,煞有介事地喊:“爸爸,我是警察,你被逮捕了!”气岸在完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听到这句话,吓得小便都泄出来了。他赶紧用微笑和拥抱将小孩敷衍过去,自己迅速进了卫生间,并将门反锁。他想,小兵的童言无忌,想必是不祥之兆,不日警察就会将他绳之以法。他锒铛入狱,身败名裂将指日可待。这样的下场对于他是罪有应得,可是想到妻子、一双儿女及妻子腹中的孩子也将从此受尽贫寒之苦和被世人唾弃,他就心如刀割。
      他进卫生间的时间过长,小沉隔着门问他可有什么事,他慌忙回答说没事,同时拧开水龙头让水流的声音盖过他无法自控的呜咽的声响。他望着镜中自己涕泪四流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苍白的脸,竭力镇定自己。当自己的表情终于与这个日子里喜气洋洋的气氛相符时,他才离开了卫生间。
      衣冠楚楚的气岸像往日一样精神抖擞地跨进公司财务部,昂首挺胸地从他的下属身边走过,用适度的微笑回应下属们卑躬屈膝的问候。当他走近财务经理办公室的时候,年轻得力的男助理迅速地替他推开又厚又沉的门扉,同时告诉他,工行的辛行长有事找他。
      “你说错了,是许行长吧?”气岸怀着不安纠正道。
      “听说我们公司挂钩的工行昨天刚刚换了新行长。”助理解释道。
      气岸有如见到自己的坟墓般骤然全身冰冷。为什么许行长调离了职位却没有事先告知他?他俩私下的交情不是很深么?转贷的事是否会出问题?
      他立刻命令助理接通辛行长的电话。当电话接通后,传来一个似乎很有魄力的壮年男子的嗓音。气岸以愉悦而献媚的口吻邀请他今晚上夜店放松一下,但是对方以明确无误的态度拒绝了这次私会,然后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请气岸在今天某一个时间到行里去找他。
      被拒绝了私会的气岸感到事态正在朝他失控的方面发展。即使内心相当忧惧,他仍然必须鼓起勇气去赴新行长的约。
      他向属下布置了工作之后,便驱车前往工行。在他心里,工行就像是他的断头台——他正在一步步向断头台靠近。
      到了工行,营业大厅的经理认得他,友好地与他打招呼,并让行长助理去通报游经理到了。助理去了好一会儿,回来说,辛行长正在主持会议,请游经理下午或明天上午再来吧。气岸慌忙说:“那我就明天上午再来吧。”他惶惶如丧家之犬离开了工行。
      他知道,他将自己的死期延迟到明天上午了。至少在今天,他是安全与自由的。
      这天余下的时间,他回到公司,瘫软在自己那张华贵的真皮软高背沙发椅里。每次助理敲门进来禀报一件什么事,都把他吓得面如土色。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只听见墙上的挂钟随着秒针的转动发出“滴答——滴答”声。他应和着钟表的节拍,无声地自言自语道:“我就要——身败名裂了;我就要——身败名裂了!”他不是没有想过将挂钟从墙上取下来,摘除电池,让这可厌之物瘫痪,但是他全身无力,像一只被海浪冲上沙滩的半已死去的水母,动弹不得。
      终于捱到了往日下班的时间。他给自己鼓足了气,才一手提着公文包,一手拉开经理室的门。在他走过的时候,不断有下属谦恭地低下头说:“游经理明天见。”
      “你们也下班了吧。”他像宣布大赦的国王。但是他明白,今天是他最后一天满怀尊严地从下属身边走过。明天,将有消息灵通者向这些驯服的人告知他倒了大霉的消息,于是这些在此刻愈是彬彬有礼、卑躬屈膝的人,明天越发变得幸灾乐祸,落井下石。不!他不回来了,他将永远也不回到这里来自取其辱了!
      当他的双腿跨进电梯,他明白自己已走出还暂时被蒙蔽的下属的视野,他立刻垂头丧气,犹如一樽在烈日暴晒和狂风肆虐下的快散了架的稻草人。
      在走向停车场的时候,他不断对自己说:“你的自由之躯,就像一笔明天到期的贷款。”他拿出汽车遥控器,可是手抖得那么厉害,手指竟无法准确地按动按钮。
      就在此时,尖锐的警笛响起,犹如一支利箭刺破天穹。一辆闪烁着蓝光的警车朝他驶来,在他身边停下来。两名警察一前一后走下警车。气岸没有料到警方的行动如此迅速。他双膝一软,跪倒在路边自己的车旁,眼睛怀着绝望与惊恐的神色望着如同从天而降的两名警察。
      两名警察朝歪停在路面的一辆白色人货车走去——原来他们不是冲着气岸而来,而是来处理一桩交通事故的。但是那两名警察中的一名发现跪倒在路旁的气岸,他走过来询问道:“先生,需要我帮忙吗?”气岸慌乱地摇摇头。那名警察又问了一遍:“你确定不需要我帮忙吗?”“是的,我只是双腿一软,跪倒了。我自己能爬起来。”他扶着自己的车子爬了起来。他明白他无法自己驾车回家,否则非在路上出交通事故不可。于是他叫了一辆“滴滴”。那名警察在处理交通事故的同时,用眼角余光窥视着这名可疑的路人,直至他钻进“滴滴”,绝尘而去。
      滴滴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想与气岸闲聊,可是他马上发觉,这个乘客不仅心不在焉,简直是呆若木鸡。气岸直勾勾地望着窗外,却没有将任何景物留在大脑的印象中。当他逐渐恢复了对视觉的感知时,他发觉车子正从天后花茶肆疾驰而过。哦,天后花,那古意盎然的茶馆里曾留下他们悠闲品茶的身影。他像跌进水里一样跌进记忆之河。在海滨冰室,水鸟飞到他们吃冰淇淋的餐桌上,提心吊胆地用它的长喙啄食放在桌角的蛋糕。而在欧式氛围的香水咖啡厅,他们将多得挥霍不尽的时光消耗在棕色的浓稠的咖啡里。最令人难忘的还是在礐石的日租别墅里度过的那些浪漫的周末:白昼他们一家四口在私人游泳池里游泳;在竹园里挖竹笋。到了夜晚,有一个由其外公带领的盲女,怀中抱着古筝,敲响别墅的大门询问住客可要听演奏古筝。于是他们将盲女爷孙让至花香四溢的庭院。盲女在一张石椅上坐下来,抚动放在石桌上的古筝。飘进海涛中的音乐凄美而悠扬,如泣如诉,连不足三岁的小兵也停止了啼哭,聚精会神地听着,那懂事的神态足足比他的实际年龄大了十岁。可是到了明天,他将再也不能与妻子共同享受自由世界里的灯红酒绿、山光水色了。
      他半死不活地回到家时,小沉正在厨房里施展烹饪手艺,他便与小兵一起玩玻璃跳棋游戏。但是他不是走错了棋,便是看不见摆在眼前的好棋。小兵以为爸爸又像往日一样故意让着他,于是小孩丝毫没有发现父亲与平素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气岸一直在心里琢磨:要不要将明天的太阳升起时就会败露的罪行向妻子主动坦白?既然罪行已无法隐瞒,他势必锒铛入狱,即使是提前七、八个小时让妻子得知这个坏消息,让她有心理准备,也是好的。于是他打定主意:当孩子们上床休息之后,他便向妻子坦白。
      好像两个孩子故意要作梗似的,阿韵明天要考试,今天夜里有多得似乎做不完的练习题。而小兵吵着要看完《蜡笔小新》才肯睡。终于将两个孩子都送上了床,夫妻俩分别在这一双儿女的额上印下深情的吻,这才回到他们的寝室。
      “小沉——”气岸用一种带着极度恐惧与不安的声音轻声说。
      小沉立刻觉察到大难临头。她惊恐不安地睁大美丽的双眼,用颤动的声音回应:“岸哥,怎么了?”
      “我担心吓到你。”气岸痛苦不堪地说。
      “我怎么会那么容易被吓倒呢?我又不是小孩。”她挤出一丝笑容,但她内心早已被吓得六神无主,却摆出从容镇定的模样。
      灯光下,气岸的脸白得像是由白蜡塑成的,他的眼神惊恐万状,似乎唯独他看得见展开在他眼前的地狱图。
      “岸哥,你是不是得知自己患上了某种不治之症?”她扑到他身上,紧紧地将他捉住,似乎要与病魔一决高下。
      “不,我没有患病。”他忧伤地说。
      “你是不是错手杀死什么人啦?只要不是蓄意谋杀,罪不至死。”
      “不,我也没有错手杀死谁。”
      “那你闯了什么祸啦?告诉我吧!两个人共同承担总比一个人独自承受好些。”妻子哀求道。
      他知道此刻他不得不说,于是他木然地、似乎灵魂已飞离他的躯体地说:“我挪用公款放给高利贷者。如今银行来了新行长,要收回这笔巨额贷款,我无法再用空转的方法蒙混过去。明天我就将被法办。”
      “那笔钱,你不是给了高利贷者吗?你可以把它要回来呀!”
      “最快也得半个月后才能从高利贷者手中要回来。可是新行长明天就要追回这笔贷款!”
      夫妻两人一时间都陷入如沼泽般深深的无助当中。
      现在小沉终于恍然大悟——为何丈夫能让一家人过着如此阔绰的生活,能不时上高层次的咖啡厅与餐厅,能让儿子上击剑班,让女儿上舞蹈班,能在拍卖行竞买古董。原来丈夫为了让她过上王后般奢华的生活,铤而走险,知法犯法!是她的虚荣心害了他。
      气岸第一次不需要在妻子面前伪装,而让自己的恐惧与忧虑尽情流露出来。他最爱的女人,知晓着他最重大的秘密。她没有因此而排斥他,指责他,而是对着他张开自己的怀抱,让他悔过的苦涩的眼泪流进她的胸膛,让他害怕得瑟瑟发抖的身体紧靠着她温暖的身体。从她的肢体语言,他可以知晓她对她的爱依然如故,甚至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浓烈过。
      天就快破晓,害怕、担忧与后悔被不止上百遍地重复过。小沉像在浓雾中点亮灯塔上的灯的领航员一样,为迷途中的丈夫指明路向。“既然欠款不可能及时追回,追回了也仍然存在差额,我建议你天一亮就去投案自首吧。”
      “看来也只剩这条出路了。”气岸叹息着说,“当天亮的时候,让我与孩子们好好告别。因为这一别将是数年之久。”
      “好的。”
      曙光投射进昨晚忘记拉拢窗帘的窗户,夜正在飞速逝去。小沉换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将丈夫沉重的头颅拥抱在自己深情的臂弯里。借着曙光,她突然发现仅仅过了一夜,丈夫头上的白发竟增添了许多。忧能伤人,一夜白头的说法她不是没有听说过,可是这种情形真的降临在自己丈夫的身上,还是令她唏嘘不已。她哀怜地紧抱住这颗增添了无数茎白发的头颅,将溶解着自己怜爱与愧疚的热吻印遍了这一夜之间明显苍老了的头颅。
      天完全亮了,而孩子们还在黑甜的梦乡中,母亲便将他们摇醒。阿韵坐在床上,不解地问母亲为啥比平常提前一个小时将她唤醒。
      “你们的爸爸要出远门,想和你们好好告别。”小沉撒谎道。
      阿韵立刻投入父亲的怀抱撒娇说:“爸爸,你回家时要带什么礼物给我?”
      “我的宝贝女儿想要什么?”气岸装出兴致勃勃地问。
      “我要一双带蝴蝶结的粉色皮鞋。”小女孩兴高采烈地说。
      父女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不同的是一个明白近在眼前的阔别的真相,一个却天真地蒙在鼓里。
      小兵被唤醒时哭了一阵,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如同春天早晨点缀着露珠的草叶。小男孩也像姐姐一样向父亲要礼物,只不过他要的是一把水枪。
      气岸应允着他将无法兑现的诺言,在送小姐弟去上学和上幼儿园的路上,他紧紧牵着孩子们的手。在小学校门口,气岸最后一次深情地拥抱女儿,这让阿韵在同龄人面前感到有些害羞,难为情地一把推开父亲,朝自己的教室跑去。而小兵则对父亲不同于往日的依依不舍毫无发觉,让自己像一只洋娃娃一样被父亲用力地抱在怀里,直至小兵的老师走到幼儿园园门来迎接小朋友。
      夫妻俩朝派出所走去。那地方似乎是一个强大的磁场,将他俩不由自主地吸过去。他们计算着:银行将在九时上班,辛行长将在九时许由气岸的助理得知气岸没有上班,也许不到九点半,行长便会发觉异常而报警,警方将立刻出动警力驱捕他。而现在将近八点十分,他们夫妻俩已来到派出所,等待八时半的到来。所以他是完全属于投案自首的。
      一个穿便装的中年男人由派出所里边打开木质门和铁栅栏门,有穿警服者出入大门。气岸的身体又复颤抖起来,他像一个救治无效的病孩对着母亲乞求爱抚一样对着妻子含泪乞求道:“沉,听说探监时犯人与家属是隔着玻璃,用对讲机对话的,还有狱警在一旁监视。现在最后一次拥抱我吧!”
      小沉闻言泪如泉涌。她像一个轻生者纵身投入池塘般投入丈夫的怀抱,泣不成声。
      最后,还是小沉首先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她带着哭腔说:“岸哥,无论你将坐几年牢,我都等你出来,并照顾好一对儿女!”
      “还有腹中的胎儿。”气岸补充道。
      “是的,还有腹中的胎儿!”
      再长久的拥抱也有分开的一刻。两人从难分难舍的相拥中分开来,肩并肩地走进派出所。
      这几天里,不时有拍卖行的专家到家里来鉴定每一件古董的价值,拟定它的起拍价并将受委托的物品带走。两个孩子看见这些不熟悉的人出入家宅,都感到恐慌与不安,并且预感到家中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不幸,家道中落。这是他们的母亲无论怎么安慰他们,也无济于事的。
      那天中午稍后一点的时间,拍卖师带着搬运工来到小沉家要搬走那架钢琴。他不无感慨地说:“这不是七天前游先生从我们拍卖行竞买走的那架钢琴吗?”
      小沉怀着羞愧与痛苦回应道:“是啊,正是那架钢琴。”
      拍卖师猜到了几分事情的底细,圆滑地不再打探下去。他走向一个青花瓷梅瓶,赞不绝口。
      小沉以凄婉的语气说:“这是元代景德镇湖田窑的梅瓶,烦请先生替我拍得一个好价钱。”
      “这是当然的。”拍卖师一迭声说,明白这个愁眉苦脸的女人拍卖这个珍品古玩,无疑是为了救急。
      将所有的古玩都交由拍卖行拍卖之后,小沉带着一双儿女离开了有如周公馆的豪宅,搬进一所月租八百元的陋室,狠一狠心,将豪宅连同里面的家私卖了。
      两个雇来的苦力将母子三人的衣服、床上用品和生活用品搬进带简陋难看的家具一并出租的屋子,母子三人紧随其后走进破旧的房子。阿韵望着在桌椅后面神出鬼没的老鼠,吓得边哭边喊:“妈妈,我不喜欢这里!我害怕这些老鼠!我们快离开这里,回到我们原本的家吧!”
      小兵受了姐姐的影响,也哭着鼻子表示不愿住在这里。
      小沉用尽量简单易懂的语言向一双儿女解释,原来的房子卖掉了,卖得的钱用于让他们的爸爸快些回家。她谨慎地避开犯罪、坐牢、刑满释放这样的词汇。孩子们听了似懂非懂,不过都懂事地停止了哭泣。
      这天夜里,也许是要热带风暴,至少是要变天了,室内的蟑螂竟都展开双翅四处飞扑,不时落在人脸上、身上、四肢上。小沉最先被吓得放声大叫,接着一对儿女也加入尖叫和逃匿的行列。最后,小沉只能关了灯并用薄床单将母子三人像春饼一样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静听蟑螂展翅飞翔的微响和老鼠出没的“吱吱”声。
      不久蚊子也加入了欺凌母子三人的行列。夜里它们由蚊帐的破洞钻进去,叮咬他们自不待言,当他们上卫生间时,一褪下裤子,便有不下十只蚊子聚拢来,狂叮烂咬,留下无数又红又痒的疱子。孩子们痒得受不了,便用指甲抓,直至抓出血水。
      有一天小兵从房东那儿得到了一支电蚊拍,他如获至宝,拿着它跑回屋里,一边“啪啪”地打中并电击那些让人恨之入骨的蚊子,一边用稚嫩的声音发出豪言壮语:“我要保护妈妈,保护姐姐!”这些话让小沉感动得当场落泪。
      一天夜里,小沉以为孩子们都睡着了,失眠的她起身掏出一条带小盒子的金项链来看。这是唯一没有被卖掉的贵重物品,盒盖上刻着“一生一世”四个字,盒中放着气岸的一小撮头发。就在此时,冷不丁传来女儿低微然而清晰的一句问话:“妈妈,爸爸坐牢了是吗?”
      小沉赶紧合上盒子,将金项链在胸前的内衣藏好,回身望着女儿,用认真的神色说:“他被拘留了,还没有定罪。但无论刑期多久,妈妈都会等你爸爸出来。”
      “爸爸为什么会坐牢?”阿韵不肯罢休地问。
      面对这个懵懂的孩子,小沉一时间没了主意,只得敷衍道:“他太想让我们母子过上好生活了,以至于,以至于——”
      “以至于爸爸变成一个一提起来就让人感到丢脸的人?!”
      小沉被这放肆无礼的话激怒了,她扬起手给了阿韵一个耳光。尽管脸上又痛又火热,倔强的小女孩却没有哭出声来,但是小沉发现女儿的脸上有种比哭更叫她不安的东西。
      在气岸受审及至量刑之前,亲属是不能与之会面的。这期间,小沉只能通过律师与之交流。小沉通过律师告诉气岸,拍卖古董与豪宅所得的三百万元,完全用于偿还他挪用的部分公款。其实她所拍卖的东西市值足有三百五十万,但买家与中介欺负她外行,且又急于用钱,硬是将成交价压低了。
      律师说当气岸听说妻子拍卖房产古董为他还债,他感动得泪流满面。他的认罪态度相当好,轻判的可能性很大。小沉听了心宽了不少。
      气岸的案件终于定罪,获刑七年。他由看守所解押至监狱。周末,小沉带着一双儿女坐公交车到城郊的监狱探望丈夫。
      会见室用一堵玻璃幕墙一分为二,里外皆陈设着椅子,桌面上摆放着对讲机。气岸由一名狱警护送至玻璃幕墙内侧。他看见妻儿三人虽穿着平素的衣服,但都瘦了一圈,面呈菜色,满脸都是蚊子叮过的红点。小沉将对讲机抓在手心,热切地问丈夫在狱中的生活可好。丈夫为了抚慰妻子,连连点头说好。他们情绪激动地交谈了好一阵,忽然想起孩子们来。小沉将对讲机递给阿韵,可是阿韵避开了。小兵接过对讲机,张开另一只手的掌心贴到玻璃上。气岸心领神会地也张开掌心,隔着玻璃贴在儿子的掌心处,他想到这就是十指连心,眼角瞬间潮润了。
      小兵对爸爸讲完了心里话,懂事地将对讲机交给姐姐。阿韵带着几分勉强接过对讲机,干巴巴地让父亲照顾好自己,不要为他们担忧。
      狱警宣布探监时间到,气岸在狱警的监视下由一扇小门走回监狱。那扇厚重的门“砰”的一声闭合,遮断了气岸有些衰老的驼背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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