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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时机到了。
李世民站在地图前思索着,烛光将图上身影曳得老长,似顶天立地一般。
战局已完整布置——
梁师都重握在手,亲手扶植的薛延陀也已成了些气候。下在草原的无数道闲棋暗子早已构成机会,将钉子楔入每一次生产交易、每一道组织政令之中,激烈矛盾亟待爆发,裂隙在钉口暗中蔓延,诸部落的分化离间、彼此牵制早是水到渠成之势。
窦静已在夏州明探突厥虚实,所间诸部落正当可用。李世勣在太原、宇文士及在凉州,各自折节礼士,慑服一方,整治了兵卒、战马、军粮、军械,已然军力齐备。张公瑾在代州、张俭在朔州,屯田安抚及外事上做得一向井井有条。薛万淑在营州调动东北诸部,或抚或用。李道宗在灵州也已筹备停当。李靖,早已参预朝政,统管军备机务,全军磨砺三载,只待一朝试锋芒。
万事俱备,雪灾带来了天时。此时不发兵更待何时?
内侍忽禀:太子求见。
李世民一怔,传太子进馆。
李承乾入见,不紧不慢地跪拜。
“承乾?”李世民有些诧异。
“陛下,臣有请求。”
李世民伸出手,要拉他起身,“什么请求?站起来说。”
“臣请随军远征。”
“什么?”
李世民的手在半空中顿住,面前的太子依然跪得笔直。
“臣想随大军远征突厥。”
万万料不到是如此回应,李世民怔了片刻,将幼子拉了起来:“先起来。”
看着站在面前的太子,天子眯起眼睛,带着几分兴趣:“你为何有此想法?”
望着陛下,太子不紧不慢,将早就烂熟于心的说辞一股脑吐了出来:“古语有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今突厥为患,国不安则民不立,民不立则事不成,事不成则无兴盛可言。讨伐突厥是头等大事,臣身为太子,理应投效。如此,可以上振军威,下抚民心,请陛下体察!”
“好个‘上振军威,下抚民心’!”李世民露出笑意,点着头,“可是你年仅十一,而且体弱,你随军能做什么?”
李承乾肃声道:“年幼又如何?古有甘罗十二岁使赵,为秦夺下十余邑,得以拜相,传为千古美谈。臣虽只有十一,可也读过‘武王伐纣’,明白‘天子义旗,万众归心’之理。今渭水盟约,突厥背信,讨伐正得天理,已占一‘义’字。臣若往,臣便是陛下征服突厥之旗。”
李世民睁大眼睛,旋即放声而笑,不是嘲笑,而是意外的喜悦。
太子没有被天子的笑传染,仍然板着脸:“况臣以幼龄,尚居于前线,岂不更震慑北虏,宣扬教化?”
李世民带着笑意点头:“你说得好,很有道理。可你知不知道会战之时会是什么时节?突厥近年可是正逢雪灾啊!”
“还有,”他看着面前那双仰视着他的、年幼的眼睛,“这一战势必会长途奔袭。你想想,寒风暴雪,将士奔袭不敢下马,没吃没喝,有时候连便溺都要在马上解决。”
听到“便溺在马上解决”时,饶是李承乾自诩很有心理准备也不禁面上变了颜色,似乎都能嗅到那种久积的骚臭气了。
李世民看着幼子那意料之中的表情,不紧不慢地把话接下去:“你在长安,在东宫居住,风和日丽,无颠无簸,尚且生病。就算我有必要让你随军,我又如何忍心将你一个孱弱的孩子置于万险之中?”
李承乾张了张口,却想不出如何回应。
“还有,李将军。他有孙武韩白之才,我欲将大唐三年之积交托于他,寄予厚望。我居中枢,最应为他保证一切妥当,令他不必顾忌许多!”李世民严肃起来,“如果将储君这样的担子压给他,我岂非拖了大军的后腿?”
“因此,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不能答应你。”
李承乾急道:“难道臣就不能为三军将士做些什么吗?”
李世民垂眼看着他,思索了一下,“将帅有将帅之责,储君有储君之责......如果你真的很想为此战投效,我有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李世民正色道:“我特许你代我,作檄文誓师。”
面前的太子眨了眨眼,似乎还在犹豫。
“怎么?不满意?”李世民挑眉,“你十一岁,就能代天子誓师。而你的檄文,将随着大唐的军威传遍天下!这难道不是千古美谈吗?”
沉顿片刻,李承乾持礼道:“臣谢陛下!”
看着陛下摆手示意自己回宫,他忽然又道:“臣还有一请。”
刚转过身去的李世民只好又转回来:“说。”
“臣请削减东宫用度,出之为军资,以急国之急,共大唐子民之苦。”
李世民怔了怔,细看了他的太子好一会儿,“好,我知道了。”
太子告退,刚走到芸馆门口,忽地被天子叫住:“你明天随我临朝。”
李承乾的脚步一滞,按捺不住喜悦地应道:“是。”
翌日,太极殿上,对着满朝文武,天子似寻常般开口:“昨日,太子请求随军远征,还搬出了‘甘罗使赵’、‘武王义旗兴周’之典。”
“出于大局、出于国本,也出于怜子之心,我没有答应他。”
刻意停顿了片刻,天子将目光投向御案斜下方端坐的太子,“后来,太子又说,要把东宫的用度拿出来充作军资。说要同百姓共苦,急国之急。”
“众卿以为如何?”
房玄龄望着陛下意气扬扬的样子,忍不住带着笑意道:“殿下识量深广,通达大略,乃社稷之福。”
话音才落,魏徵也道:“殿下身在深宫,却愿意与黎庶共苦,这是身践圣人之道,陛下应当嘉赏勉励,以为诸王之表率。”
顺着熟悉的语声,李承乾望向魏徵,但后者发了言后并没有看向太子,而是看向不远处的李靖。
随着魏徵的视线,李承乾瞧见李靖起身,对着自己微一欠身。
李承乾直望着他从容沉着的模样,眼前莫名地交叠出突厥大败、颉利被俘的场景。一时恍惚明白了何为“胸有惊雷、面如平湖”。
“臣等必将不负陛下与殿下之所望!”
“好。”李世民朗声道:“我大唐有这样的太子,何愁风气不正?何愁士气不高?”
李承乾心头一震,忍不住回过头去——瞧见的竟是从未见过的几乎满溢的欣赏喜爱之色。
“朕决定,三日后,由太子代朕誓师!诸位有异议吗?”
当然没有异议。
凭着上一世的积累,李承乾的檄文作了半日就成了,呈送到陛下跟前时,陛下正在禁苑。
李世民快行几步接了过来,展至眼前,但见笔扫千军之气扑面而来,冷峻不似孩童所作——“自羲农五帝以来,唯征彼昏乱者,司牧九野,地起鸿生,乃存抚黎元,固辑安树业之德。衅德迭境者,毒狼其心,枭獍行穷事,岂非天意......”
檄文不短,通篇看罢,犹未回神。
辞章之壮倒在其次,只是这文中‘证天时’、‘度人和’、‘审强弱’、‘断兵机’之条理竟颇为合乎实际。
誓师之日,天子携太子一同登上高大的誓师坛。
面前是山海一般的兵马,甲光向日,令人热血沸腾。
随着太子檄文中那些振奋军心之语被一级级军官以吼声下传,战甲的海洋里一传十十传百,齐声重复,壮如海啸,滚滚而来。
肃立一旁的主帅李靖,听着檄文的内容,也不禁向太子投去了讶然目光。
左仆射房玄龄敛容上前,等候天子示意。随着天子轻轻点头,他捧着一支旄羽长节,躬身奉与李承乾。
李承乾接下,转身几步走向李靖,看着那位摄权典兵、出将入相、让当今天子都礼敬有加的英雄豪杰,向他单膝跪拜,抬手受节。
一种奢侈的振奋过电般传至全身,他郑重地将帅节交到李靖手中,表示太子代天子授主帅以节制兵马的全权。
李靖举节示意,三言两语振奋军心,引得三军将士齐声高呼。
大军出征后,太子以代君誓师之名更得盛誉,长安城里甚至已编出了童谣。宗室、朝野之中,但凡有所机会的子弟,无不以同太子殿下交往为傲。
这样的盛名,更衬得李泰黯淡无光。他眼见连阿耶都常口头心头称赞太子,愈发心思百出地缠着阿耶,想求得更多偏怜。
李世民察觉爱子受了冷落,又被孩子百般取悦着,享足了父子天伦,便刻意偏宠青雀许多,亲自教习诗书、写字,日日不离。
此后许多时日,天子一面对嫡次子慈爱温励,一面对太子严厉考课。
孩童的嫉妒也是难缠,有几次,李承乾也想要陛下指点他读史,却被青雀从中作梗含混过去。
他想过用几分孩童争宠的把戏,却终究仅是想想都浑身发麻——而立之年的男子,根本做不出那般姿态,更何况与本性相悖。
无可奈何地,他渐渐只得接受这酷似上一世的亲疏之别。
心情烦闷起来,便想起了那个会写戏的机灵鬼。
那人名副其实是个机灵鬼,几次下来便摸清了太子殿下的喜好,到最后,连傀儡子都不必了,只需要疲乏时唤他到身边讲上几个笑话,立时郁气尽消。
那人只道这是天赐富贵,从此更是挖空心思取悦太子,得了不少赏赐。虽然东宫被太子削减不少,但是他的处境可比在民间饥一顿饱一顿卖字换钱的日子好多了。更何况,尚有许多人花费代价亲近他这得宠之人。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就被人看不惯了——太子右庶子看不惯那些“不成体统”的笑话,时不时就责劝太子将他赶出去。
惶恐担惊之下,他恼怒愈甚,存了报复之心,便有意无意地在逗太子开心之余掺杂见风起浪的谗言。
这点手段落在太子耳中,简直昭然若揭,但李承乾却实在喜欢他那卖了力讨自己一笑的滑稽模样,像一只可爱的哈巴狗儿,便也不与计较。
哈巴狗儿试探着太子的态度,愈发大胆,引得右庶子的催迫也愈加令人难堪,连带着前世的不满,终于拱起了太子的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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