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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师父没有再提及南极岛。
既没有问我岛上发生了什么,也没有责怪我当初不听他的话,强硬地将月芽儿带回来。
——但我知道,他一定是怪我的。
师公收养师父后没几年就去世了。留他和月芽儿两人朝夕相对、相依为命,早已经比亲人更亲。师姐阿云离家出走的第二年,我十七岁。那年月芽儿好容易修出人形,没能同师父多亲近亲近,莲叔叔便感受到了女儿的气息。堪堪找来,要带月芽儿回去。我奉师父之命将两人送回南极,归来后听鸿元居学子说他们的老师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归来那一夜也是如此。他整夜不眠,将我夜里啧着嘴念叨师姐炖的鱼汤这样的梦话都听得一清二楚,第二日专程在饭桌上调侃我。他说阿云走后,家里的饭菜一日不如一日。他夜里失眠,白日里自然精神不济,便想使唤我去给那群十二三岁的少年讲课。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麻烦。我原本还想留在家里陪他几天,研究一下厨艺,烧出一碗他最爱喝的豆腐白菜羹,宽慰他心。一发现他这番盘算,立即背上刚放下不过一日的行囊,赶紧翻墙逃了。
月芽儿遭此大难,他心中必然痛得很、恨得很、怨得很,却一如既往,每日微笑着给学生讲课。依旧是平日里讲得那些忠君爱国的道理。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最不爱听的迂腐玩意儿。可某一天,他竟突然讲起了天道,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也讲到了人道,说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学生们懵懵懂懂,颇有些喜悦。
——刍狗啊,那是鸿元圣人当年用以谋生的手艺呢。每年诞辰时,只有镇上德艺双馨的大工匠才有资格采集田野间最貌美丰腴的青草、扎了献到庆典上的。
——虽然看起来平凡,但也是很珍贵的呢。
隐隐的喜悦之后,又想到庆典过后,干枯的草狗总被随手丢弃,心中又隐隐生出不安来。
我从南极回来后一直睡不着。常常迷迷糊糊闭上眼,猛然在一片漆黑中看见月芽儿和莲叔叔。他们的肉身支零破碎,仿佛被什么巨兽撕咬咀嚼过。漂浮在一条腥臭的血河里,瞪着青白的眼珠子顺流而下,直勾勾地盯着我。怨恨地盯着我。于是一个激灵,便醒了。
我知道师父这话是说给窝在窗下的我听得。
从小到大,每每心情不好,我总是逃课,独自坐在教室外的墙根处。听师父在里头说他那些跟棺材板里的僵尸一样早该腐烂的古礼,对着满院的花花草草将他的学说鄙视痛斥一通,这才爽快。每当这时,还没学会化形的月芽儿便会从她那淡绿的花朵中探出头来,听我说一句,便娇声娇气地骂我一句,以维护师父的颜面。
谁也不愿向对方低头。
谁停下谁就是在向对方低头。
我俩便在窗外对骂,声音越来越大,引得室内学生纷纷探头来看。师父也停下讲课,挤在窗户边一堆十二三岁的少男少女之中笑眯眯地看着我俩争吵。我心里越发舒畅。骂到最后,总要故意提剑在月芽儿身边挥来挥去,吓得她赶紧尖叫着躲回花中,提心吊胆地盯着我手里剑影。深怕自己身上的花花叶叶被削下一片,就不好看了。
再然后,师姐便过来了。学生们一瞧见她便噤若寒蝉,立即回到位置上坐好。教室里很快恢复秩序,又响起了师父讲课的声音。师姐和师父一个鼻孔出气,对那套忠君爱国、礼义廉耻的理论深以为然,最是痛恨我不学无术,又爱狗仗人势、肆意妄为。一见我又在欺负月芽儿,当即拧住我的耳朵,将我丢到墙角,命我面壁思过。哪里有过?我怎不知?便要抗议,却打不过她,只好憋屈地待在墙角。听见月芽儿在我身后拍手称快,心想下次欺负她时要再狠一些,吓得她哭出声来才更有趣。
——可惜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是真想听师父的课。
那些我十二岁起就厌烦透了的道与德。那些一旦说出口,便是在拔剑杀人的道与德。那些明明杀了人,却仍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光明最正义最伟大的道与德。所有的善都要用恶来衬托。所有的恶都无容身之所。有人为了拯救他心中的善,狠心杀灭非善者,却明白这亦是恶,于是并不将自己标榜为正义。然而总有拥护者懵懂无知:语言亦是凶器,锋利远胜刀剑。他们不知他们赞颂他们眼里的善,并不能真的杀灭他们定义的恶,只叫那恶伪装得更善,于是杀灭许多学不会伪装的向善者。于是卫道者手里染满无辜者的鲜血,还满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
然而,就是这些虚伪的道与德,从师父口中缓缓道来,像是一种咒语,融进梧桐树皮样枯棕色、苍老粗糙的声音,温柔地将我包裹、试着载我远行。既暖和、又舒服。
——让人总想放弃那些自以为是的思想,麻痹其中,永远沉眠。
我快睡着了。就差一点。差一点。我听见师父说:……刍狗。
……刍狗……刍狗……刍狗……
我知道他是想开导我,亦是开导他自己。可那两个字尖针一样扎醒了我。我蓦然睁眼,被阳光刺得流出泪水。远山在太阳底下一副苍白模样,就像一张濒死的人脸。
——就像月芽儿死不瞑目的惨白的脸。
——刍狗吗?……刍狗啊。
我再没有睡意。
将那支断成两截的桃花簪仔细用洁白手帕包好、贴着胸口小心收藏,我背上行囊在这片大陆上寻觅许久,终于探听得风姬的消息:在这一年的传说中,住在风中的那个神灵,总是出现在位于大陆东南部、气候湿热的漓国。
到达漓国最北端的明月城时已是中秋,城中桂香满溢。大风刮过,青黄的落叶便在干净的街道上纷纷翻滚。风姬含笑站在一片滴雨檐下,侧耳细听。秋风带来远处青铜风铃的响声。砰叮叮,砰叮叮,砰叮叮。她远远发现我,顺着风势,眨眼间飘落在我面前。拉住我的手,笑着说:“这里的风就要停了,我们到平莎江去。”
平莎江的风会吹一整天。
我们坐在江畔凉亭,桂花香浓郁地蒙蔽住整个江面。风姬操纵风力,使那香气忽浓忽淡,随着漫天风声、满地水声、天地相撞发出的落叶声有节奏的跃动。呼——呜呜,哗——啦啦,簌簌啪——花香似化作佳人,随万籁欢欣起舞。这样难得的景象,我从前常常求她做来于我赏玩,她从来没有答应过。她说万物有灵,不可随意玩弄。此刻如此行事,恐怕是察觉我的沉痛,有意让我开心起来。
——她一向这样温柔熨帖。
——可我无心欣赏。
终于,我开口了:“今年六月初三,你可去过南极?”
“没有。”她说,“南极太安静,我喜欢尘世喧嚣,轻易不到那里去。”
“那么,你那天可看到什么怪事?”
“什么是怪事?”她说,“我每天都看见很多事情,看的久了,什么也不觉得奇怪了。”
“月芽儿死了。”我终于说。
风声依旧平稳地跃动,只是桂花香气渐渐淡去。
风姬微微蹙眉:“怎会……”
“你可知晓她身世?”见她点头,我接着说:“六年前月芽儿去南极后,我便很少同她联系,只知她嫁了一条黑蛇,有了一个叫莲信的孩子。今年师公诞辰,她撑着最后一口气回来,甚至来不及说话,就这么身消魂散。可我去过南极,压根没有一点线索。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说话间,我紧紧盯着她的脸庞。
她的眉头一直微微蹙着。那神情,并不能算是忧虑,也不能算是难过,就像是凡人女孩丢了一条不太贵重的精致手帕。虽然可惜了些,也不过是攒几天零花钱,再买一条的事情。
在我意料之中。她这样的神灵,是自然的精魄,世间万物在她眼里,本来就没什么区别,自然生不出什么悲喜。师父早就告诫我,不要与风姬多往来。他说神灵们都是应自己的使命生出的,若是真的有什么人让她放进心里,产生私欲,当她为这私欲违背天命的时候,她就活不成了。
我知道我不该来找她,不该求她出手,可我已经别无他法。
月芽儿到底遭受了什么,我不能不弄清楚。若真是我想的那样,月芽儿真是那条被师祖镇压在南极的恶蟒……那么即便豁出性命,我也要杀了那恶蟒!
我没有将请求说出口。我亦不需将请求说出口。
——她能从风里探得我的心声。
“这不算什么,我分内事。”说着,她迎风闭上双眼,脸庞微仰,眼珠在眼睑下飞快地转动。不多时,她轻声说:“奇怪。南极的异人确实凭空消失了,连尸骨都没有……无论是雪莲还是白狐。等等——还有一朵,黑色花瓣的,”风姬睁开眼睛,“在金国的赤火城——他会知道吗?”
我是在巫国一间医馆的后门找到月芽儿的兄长莲大的。他正要进馆里去,被我伸手拽住,便转头看我。
我说:“你家人都死了。”
他毫不惊讶,也不好奇。似乎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为何而来。但他漠不关心。脸上像是带着张冰雪的面具,面无表情道:“嗯。”便挣开我的手,穿过门墙,不见踪影。
他的身法不错,在异人中也算十分优秀。然而性子跟莲叔说的太不一样了。没有一丝桀骜,也看不出半分爱凑热闹的劲头儿。倒是像一块坚冰,自内而外透着森森寒意。
我从墙头翻了进去,追在他身后问:“你不想报仇吗?”
他恍若不闻,自顾自向前,大步穿过空无一人的庭院,进入里屋。
屋内一片愁云惨雾。一个红着眼眶的童子单单将我拦在门口,问我找谁。没人能察觉他的到来。我含糊地应付几句,眼睛往里瞧,只见屋里跪坐着数十个低着头抹泪的男男女女,围着一张挂着青纱帐的狭窄木床。床上躺着一位满面皱纹、头发全白的老人,虚虚地睁着眼。只剩些颤颤巍巍的呼吸,瞳孔上一片混沌的黄。
莲大穿过众人,走到床前。从怀中拿出一只通体乳白的环形玉龙,贴在老人额上。浓黑的魂魄便鱼一般欢快地游进去了。
——老人彻底没了呼吸。
莲大在骤然响起的哭声中收起玉龙,踏出门去。走到街上,见我仍跟着,便说:“哪有什么仇,什么怨。”滞了滞脚步,又说:“他们的死不过是因果的一环。”说罢,似是觉得自己话多了,抿着嘴快步走了,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他是个仙官。”风姬的声音从风里传到我耳边。
“仙官?没听说过,是做什么的?”
“最近这几年才出现,你不知道也是正常。就像你看到的——躯壳是灵魂的容器。生灵的躯壳死亡后,灵魂离开容器,和光同尘。待到时机成熟,魂屑便会被生出意识的容器吸引,凝成崭新的灵魂。这是天地间的法则。然而,总有一些法则外的变数。如刚才那位老者,生前是位救死扶伤的神医,沾染太多生死因果,灵魂过于沉重,自己又无法化解。他的肉身已无生机,灵魂却无法离开容器,并不能真正的死亡。这并不是好事,而是一种痛苦地折磨。时间久了,甚至有异化的可能。这样的活死人越来越多,仙官便应运而生,将他们的灵魂一一收取、净化后,再投入尘世。”
“可为什么会是莲大?”
“是天地选中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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