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春

　　不多时，前桌的客人已经离开，一群大小伙推推搡搡地坐在老位置上，但并不显得吵闹，大家都有分寸。

　　他们开始谈天说地，谈论老师们的过往和现在，谈论自己的将来，也谈论自己的过去。

　　也许在某一瞬间，他们的过去重合，经过漫漫长河的冲刷，他们的未来倏然重叠。

　　徐若更多是在听着他们的谈话，听他所不知道的老师的过往，也会惊叹于他们的改变。

　　但在每个人的谈论中，他看到年幼的小孩在他们心中重大事件的影响下逐渐成长为一个半大的小子，他们都在阔步向前奔走，但此时的脚步需要用幼时的很多步来丈量。

　　他们偶尔也谈到自己的父母，说自己的父母没有给自己足够的隐私空间，或者说自己的父母不理解自己，只知道让自己学习，忽视了自己的心理需求。

　　李云说自己并不为父母的问题烦恼，因为父母总是出差在外，他每个月都会收到一笔固定的生活费，但除此之外就是微微发烫的手机。

　　在手机似乎作为禁忌品的年龄，李云拥有自由支配的快乐。但他所有的交流也都来自于学校和手机。他从学校学习知识和一些道理，从手机上得到最近正流行的说法，以形成自己的认知。

　　徐若的思绪随之飘荡，他幻想着若是自己拥有足够的自由，也许他会获得一本属于自己的日记本，不用惧怕被随时翻阅；也许他会拥有属于自己的一部手机，不用在需要查找资料时向妈妈借用；再不济他能拥有自由开关卧室门的权利，没有人拆掉他的门锁，也没有人监视他。

　　被封禁的人就连短暂幻想充足的自由时光都会觉得是踏出高耸的门槛。

　　等他们吃完饭，天已经黑了。徐若虽然鲜少发言，但一顿饭就能将少年们的距离拉近，他们说下次出来吃饭还叫你，说以后有什么事就找他们，有能帮得上忙的一定帮。中二又热情。

　　但怎么回家又成了一件难事，麻辣烫店距离家里还是算远，徐若正在想着从哪条路回家会比较近，就听见文彦清叫他的名字，让他快上车。

　　“你要送我回家吗？”徐若伸手捋过书包带。

　　“对啊，不然这会了你家应该也不近，反正我有电动车，顺路咯。”文彦清打开了电动车灯，光源打下照亮徐若脚前的一小方路。

　　徐若坐上电动车，心情施施然。他只当自己是因为有人陪同回家而高兴。

　　一路上文彦清让徐若指路，发现他们两家住的并不远，两个小区只隔一条马路。

　　等徐若回到家，他告诉妈妈今天提前放学，上完晚自习就可以回家。

　　刘英坐在他的床边，严肃地问他为什么最近不在家里学习了，这样子的话学习怎么能跟得上。其实徐若在家中也会学习，只不过不像以前一样熬夜到很晚。

　　但家长好像都更看重努力的过程，刘英睡眠质量并不算好，每晚一两点起来时看到儿子的房间并不亮灯就会让她感到分外焦躁，会让她认为儿子不再愿意学习。

　　于是她的语气愈发激动，她无法接受她的孩子有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于是她告诉徐若不想上学就不要去学校，不要浪费他们的钱。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不幸都来源于徐若，为什么他长得那么像女生，为什么他那么瘦弱。一切的一切都归咎于他，一个小小的孩子要为三个人的人生负责。

　　徐若原本飘荡的心中的泡沫被尖利的声音逐个刺破，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不熬夜就成为了不愿学习的象征，这些天他虽然不再熬夜学习，但充足的休息让他在课上精力充沛，他反而觉得学习效率更高。

　　他想向妈妈解释，但一开口就被当成是顶嘴，他只能无力地低下头，等待空气中伤人的利箭飘散。

　　等刘英走出房间，他拿出辅导书开始学习。今天一天都沉浸在阳光下，太阳照射在书本上晃出刺眼的光晕，就算坐在树荫下也过于伤害眼睛。

　　他照旧要完成今天的学习任务的，不论刘英是否责骂他。胸口堵着一团郁气，哪怕伸长脖子也无法舒展。

　　在这样的家里，他是卑怯的、也是愤恨的。但从小接受到的教育似乎都在向他证明这样的家庭氛围是合理的，没有朋友的他也不知道其他人的家庭状况。因此他在愤恨着压抑着，却也觉得自己不孝，认为这样的想法有悖伦理。

　　不多时，刘英进来房间，脸上带着泪痕。

　　徐若突然觉得无措，哪怕这样的场景出现了千千万万次，他依然会感到不适。

　　起初他还会被刘英的泪水所感动，认为父母确实是付出了很多去养育他，他一定不能辜负父母的恩情。但后来次数多了，人也变得麻木，他不知道为什么刚刚才恶语相向的母亲突然卑微地乞求自己不要恨她。

　　他突然觉得很累，仿佛先前的幸福与现在的处境根本不沾边，幸福与无力将他分裂成为两个人。

　　一半在阳光下看着青色与黄色的树叶浸浸粼粼，另一半被锁在这昏暗透风的房间里挣扎呼救。在这样的家庭里，似乎逃离都变成了一种奢望。

　　为了安慰刘英，他再一次学到了晚上一点半。第二天醒来，他惊觉熬夜对人的身体伤害原来这么大。

　　长期以来他已经养成了较为早睡的生活习惯，猛然晚睡，让他突然浑身无力，气色不佳。

　　刚到学校和文彦清打了个招呼，文彦清便察觉出来。

　　“你昨天晚上熬夜了？”他的语气有些严肃，让徐若有些局促，还有些尴尬。

　　“对，我昨晚学习了一会会。”徐若突然害怕文彦清觉得自己无可救药，好不容易有人关心他的身体，他却没有认真听他的话。

　　文彦清只是告诉他以后少熬夜，今天的气色明显看起来不好了。

　　徐若点点头，觉得文彦清就是生气了。于是他想着，等文彦清跑完五千米去给他送水吧。

　　五千米的比赛在十点半，气温已经蒸腾上来，但还未到灼人的地步。

　　文彦清在上场之前就将衣服脱下了，只穿了短袖的运动套装，少年人的身材已经开始勃发，但未发力时并不显现。

　　徐若将文彦清的衣服放在椅子上，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下去给文彦清加油。

　　他站在终点处，文彦清每过来一次都为他鼓劲。很多人在途中坚持不住开始行走，于是跑道上出现了一些拖拖拉拉的尾巴，但文彦清一直在跑。

　　汗水从脖颈上流过，在太阳下发出微闪的光，胳膊上的肌肉隐隐约约闪现，两条腿交替向前行进，头发被汗水湮没。

　　徐若心里很紧张，连买好的水都被紧攥在手中，似乎下一秒就变得温热。

　　每次喊出文彦清的名字，他都总会害怕别人似有若无的眼光，他无法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尽管此时大家都在为跑道上的运动员加油。他看见李云在跑道内陪着文彦清跑了一段，等到文彦清接近终点时，他突然想要陪文彦清跑过这一段路。

　　于是他回头在弯道处等着，在文彦清跑到弯道时，他们一起疾驰向前。

　　跟着文彦清才发现他跑的速度有多么快，汗水在体内缓慢升腾，终于被逼出皮肤。

　　徐若在最后五十米感到有些吃力了，但这时文彦清转头看向他，阳光洒在他的发丝，他看见热气从文彦清身体中迸发。于是他拼尽全力陪着文彦清冲到终点。

　　一抬头，文彦清已经被很多人包围。他是那么耀眼，那么优秀，这瓶水最终也只能抓在自己手中。

　　他觉得有些难受，心脏闷疼且伴随着偶尔的一丝抽痛。喉咙里像是洒进了一把砂砾，急切地渴求凉水的冲刷。

　　“你没事吧？”一只手伸来，递给他一瓶水。

　　是陆轩。他伸出胳膊扶起徐若，“跑完步不要立刻停下来，还是要走一走的，不然会有危险。”

　　他带着徐若走向文彦清休息的地方，文彦清好像已经休息好了，只是微微地喘着气，坐在草坪上。

　　他突然觉得自己来得有些多余，因为文彦清并不需要自己的一瓶水。

　　“同桌，我刚还找你呢。给我送水来了？”文彦清主动打破沉默，笑着问他。

　　“啊……对，我看你跑的太累了就给你买了瓶水。”

　　“谢了啊，不过你刚才可以啊，跑的还挺快呢。”徐若也只是腼腆一笑，并没有回答。

　　文彦清接过那瓶带着他体温的水，单手撑地仰头。汗水从喉结处滑下，带起身体的微小振动。

　　阳光斜射在文彦清的身上，他的眼睛像琉璃一般清透，徐若好似看见了他眼睛中的花纹。

　　噗通，噗通，心跳跟上了文彦清喝水的频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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