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他的原罪

　　江乾受的伤不算重，做了下简单的处理后就给后面的人让开了——序列不止在这一个地方出现，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三五个处理序列105的伤员，一个个是满头挂彩满嘴脏话，红得格外喜庆。

　　他连忙躲开，一个额头开花骂骂咧咧的健壮男人就被他的队友架进去了。

　　空气里漂浮着血腥气与泥土气交杂的复杂臭味，江乾一天没吃饭，被呛得两眼发昏，便捂着鼻子快步离开了。走廊不远处站着一个女人，本来在和身边的人讲话，注意到他后停下了交谈，示意他过来。

　　江乾疑惑地走上前去，那女人则出示了自己的会员证，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字：乔禾。

　　“我负责这片区域俱乐部人员调动，叫我乔禾就行。”她利落地说道，“你是最近新加入的那个新人？”

　　江乾没想到自己这么出名，不由得挺直脊背：“是的，我叫江乾。”

　　乔禾笑了下，毫不见外地拍拍他的肩膀：“别那么紧张，我不在工作时间是不会吃人的——我要去看魏槐那小子，你跟着来吗？”

　　这位估计也有来头——江乾琢磨着她要是在工作时间又会是怎么个吃人法，不知不觉跟在了对方身后，停在病房门口时忽然听到她无奈的一句嘟哝：

　　“又是这样，还挺麻烦的。”

　　他顺着乔禾的视线看过去——魏槐住的是豪华单间，俱乐部巴不得把这位劳模捧在手心里供奉着，养得白白胖胖的之后再毫不犹豫地扔向危险地带。有时候分不清他们对魏槐是真情实意的好还是精打细算的利用，江乾觉得后者多一些。

　　病房门板上本该标识着患者姓名的地方像是被人恶意涂改了，完全看不出魏槐的名字。

　　乔禾不以为意地拉开门，然后站定在门口不动了。江乾探出头去瞧，随即“啊”了一声。

　　魏槐不在病房里。

　　“好吧。”他听到乔禾说，“好吧，看来不需要我慰问什么，他早就生龙活虎了。对了，江乾是吧，我需要你和我先简要说明一下序列104的情况，小队去文档中心报告了，我想听第一手的。”

　　江乾简明扼要地和她叙述了一番当时的情况，并表示104狭间的情况具体还是要去问魏槐。乔禾摩挲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没有回答。

　　过了将近半分钟，她突然说：“我记得你的个人档案里有提到一个妹妹，是叫江茵吧。”

　　猝不及防听到熟悉的名字，江乾不自然地别开视线：“是的，江茵……是我的妹妹。”

　　乔禾：“这名字我有点印象，她是不是也是俱乐部成员？”

　　江乾：“是，她比我早几年加入俱乐部，我们的父母是研究员。”

　　乔禾：“原来如此，请允许我为你们一家做出的贡献表达敬意，江先生。”

　　江乾：“您不必这样的……我的父母已经离世了，在有关序列037的现场调查里，他们都被融化了。”

　　乔禾：“我记得序列037，那确实是场惨剧，很抱歉提起你的伤心事。”

　　江乾：“没关系的，至少……江茵还活着，她在序列062中受到波及，现在一直昏迷不醒，由俱乐部的人无偿看护着，是我要对俱乐部表达感谢才是。”

　　乔禾：“请你一定要保重。最近序列出现的频率陡然上升，我们怀疑这背后有什么危险的促成因素。你接下来的任务可以跟着魏槐，他很有经验，可以带你多积累些东西。”

　　江乾有些意外地看她，乔禾意味深长地回以一笑：“魏槐的身份在俱乐部里是个麻烦，你要知道，面对一个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撂挑子不干了的大人物，那群元老们是不可能心安理得的地看着的”

　　这下江乾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这是打算让自己当个眼线？

　　他犹豫不决，乔禾接着说：“这事你不用担心，魏槐自己多少知道这回事，他不是会把这种东西放心上的人。就当是给上面演出戏，你看怎么样？当然，酬劳是不会少的。”

　　“而且貌似你对魏槐还有些好奇。”她笑得滴水不露，让江乾有些头皮发麻。“我可以给你讲讲他的事情，前提是你签署了保密协议。”

　　方才那对自己一家子表示遗憾的女人像是消失了，眼前的乔禾精明笃定，和她的身份完美契合。江乾艰难地吞咽唾液，心说这种情况他难道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于是在经历了并不漫长的思索后，他说：“什么时候签署协议？”

　　……

　　天气依旧十分闷热，蒸笼似的湿热空气附着在空调外的每一个人身上，任何情绪的起伏都是对身体的拷打折磨。

　　医院门口凑了三五个蹭冷气的人，要么无所事事地看着不远处的太阳地，要么低头和手机里的聊天软件两厢无言。几声蝉鸣在凝滞的空气中垂死挣扎，远方建筑的影子在暑气中摇摆不定，地面反射的太阳光依旧刺眼，气温已经高达38度。

　　魏槐没有在这种天气出门作死的打算，他只是在住院部绕了一圈，把三楼一间间踩了个遍，没有发现那个叫梵鸦的人。

　　后来他想明白了，这家伙总不可能傻到不隐姓埋名的。

　　他不知道那团诡异的黑色影子是什么，但总归和梵鸦脱不了干系。

　　冷风在尽职尽责地吹着，走廊里安静得有些过分。

　　魏槐是在一小时前清醒的。

　　他在病床上挺尸般地愣了将近两分钟，浑身上下弥漫着酣睡过后爽快的充实感，这具久遭主人敲骨吸髓压榨的躯壳难得放松片刻，现在贪恋那种平和似的不听使唤。魏槐不清楚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歇息得这么畅快了——不过他的理智剥离于感官之外，忐忑不安地评估着这种骇人的安心感。

　　这是不正常的，他不应该有这种感觉，这是个极端危险的信号。

　　他需要找到梵鸦，需要找到一切的源头……

　　手腕上的念珠没被人动过，魏槐感谢那个不多管闲事的护工，不然真要上演一出医院惊魂了。

　　他翻身下床，将手腕上的珠子扯了下来。

　　那一瞬间，魏槐的身影如程序错乱般地闪烁了一下，他习以为常地离开病房，路过门前的镜子时竟然没有被映照出任何东西。

　　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物理意义上的，哪怕迎面走来的护士也只是若无其事地推着手推车穿过他。魏槐就像个全息投影，毫无阻拦地穿梭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里。

　　虽然俱乐部明令禁止他在非任务时间段摘下珠子，但事从轻重缓急，什么时候进行任务也是他自己的事，那群榆木脑袋管不着。

　　隐隐的不安感始终栖居在周围的空气里，魏槐又绕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了第三层。

　　就像一种信号——没人说得清——反正他就是觉得应该回到这里。

　　许多人穿过他，无视他，时间与空间的流动于他擦肩而过，这世界从来不会给予分毫怜惜。毫无新意的刁难、折磨、厌弃，很无聊，也很有效。有穿着束缚衣的人从魏槐面前走过，他伸出手，那人不出所料地穿过了他的手臂。

　　就像被世界流放了。他百无聊赖地这么想着，从靠着的墙上直起身，正打算离开这个地方，右手抓着念珠无意识地转着。

　　精神病患者多半只是个假身份，他有那个能耐从俱乐部眼皮子底下溜走，就证明不是什么寻常的序列，再加上已经有了以假乱真的人形外观……魏槐宛如看到了不久之后这事落在自己头上的场面，心底一阵烦乱。

　　走廊两边的门时不时打开，不远处的房间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叫喊，也不知道是哪家倒霉蛋被戳了针管子。魏槐慢腾腾地走着，盘算一会儿去哪里先抽根烟——要不现在就抽了吧，反正也没人看得见，他馋很久了。

　　有一个穿着病服的高个的男人与他擦肩而过，他鼻尖嗅到刺激的消毒水味，难免皱了下眉，刚想离对方远些，可下一秒手臂却忽然一紧——

　　魏槐心脏猛地跳空了一拍，大脑几乎在那个瞬间迸发出十多种应激反应，突然急促的心跳声兀自发出挣扎般的哀鸣，他险些跪倒在地上，膝盖不正常地发着抖。

　　什么？

　　这是什么？

　　有人抓住了他？在他把念珠摘下来的状态下……把他抓住了？

　　魏槐脑袋罕见地一片空白，无法定义这种情况，他猛地回头，只见那本该路过的高个男人停在了原地，一只手正紧紧抓着自己的胳膊。

　　仿佛有细微的电流从他们接触的地方流淌出来，微妙的痛苦与兴奋顺着血管蔓延到他的大脑，有什么东西摆脱了理智的桎梏，瑟缩着从隐藏的阴影里兴致勃勃地噬咬着自己的触觉感官。魏槐不知道那是什么，灵魂的内核在微不可见地颤抖着，无端地，高昂地。

　　那个高个男人看向他，瞳孔中漆黑的喜悦不加掩饰地溢了出来。

　　“你是来找我的吗？”

　　老天，他的声音多愉悦，那种纯粹的高昂情绪几乎化作实体般要攀附在魏槐身上。魏槐登时回过神，用尽全力甩开他的手——分开的一瞬间对方的掌心下有什么黑色的东西一闪而过，像是浓稠的影子。

　　魏槐：“……”

　　他头皮一阵阵发麻，确认了自己胳膊上没沾染那东西后才审视起眼前这个皮肤苍白的高个男人——梵鸦满含笑意地注视着自己，眼神里是魏槐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的名为“热忱”的东西。他站在那里时人畜无害，大大方方地将自己的一切暴露给魏槐，好像在说着：你随时可以一枪打进我的心脏。

　　他说：“我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休息得怎么样？接下来还有事情吗？我可不可以邀请你共进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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