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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在心底
一切步入正轨后,竞赛培训时间从九点半延长至十点半。过了晚上九点的晚高峰,趁地铁站没人,我提议去坐一次地铁。
印象中我没坐过地铁,光是想象那挤挤攘攘的人群中的闷热与汗臭味我就会头晕。公交车也一样,我只挑无人的时候搭乘,中途一旦超过10个人上车,不管是否到站我都会主动离开。当别人问起我时,我会轻描淡写地说:“我喜欢包车的感觉。”
第一次坐地铁的我只能像个乡巴佬一样跟在谢况身后左顾右盼。流程像坐火车,先去指定地点买票,价格随距离而定,一般不超过十元。买票后会得到一张卡片,凭该卡片通过检票口,将卡片放在感应器上,入口打开约3秒,供一人通过。
原先我不懂规则,忘了刷卡,跟在谢况后边差点被门夹,我嫌丢人又不肯叫他。
他走了十几步,发现身后人没了。一回头,见我还在检票口外,他狐疑地摊开双手,仰头扶额,哭笑不得。
我紧贴闹机的门,扭身刷卡,等门一开就冲过去。可是门非但没开,还响起嘀嘀的警报声。
“退到闸机外再刷卡。”谢况回来了,他没有笑我,也没有表现出过分的关切,只是耐寸心指导。
我照他说的做,刷过卡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穿过闸机。他怕我刹不住车,顺手从身后轻轻拉了我一下,一拉一扯,像在地铁站跳华尔兹。
我对限时的门有着与生俱来的抵触,因此我不会奔向即将关闭的电梯,不会追赶离站的公交车,不喜欢租借东西,因为迟早要还;不接受限时的馈赠,因为总会到期的
可是,眼前这个人,既然要走,为何要来?既然来了,为何要走?
“为什么会有这么反人类的设计啊?它关门这么快,老年人、残疾人怎么通过?”我嘟嚷。
“闸机上有感应装置,在人通过之前不会关闭。”
“你不早说?!亏我还心惊胆颤的!”太丢脸了,还好这个时段地铁站没人。
“这是常识吧?”
列车从两个方向驶入站点,我随便选了一边,不料却被谢况拎到另一边:“别坐反啦,我们要坐的是回去的列车,难不成你真的没坐过地铁?”
等车的时候,我说:“地铁站人太多了,我不喜欢人多的场合。小时候,妈妈带我和妹妹去游乐园。为了让她们放心,我装作很淡定,但我高估了自己。游乐园人山人海,妹妹走丢了,妈妈让我站在原地等她们回来。
“她们一走,我就腿脚发软,浑身冰凉,周围很吵也很挤,仿佛全世界都在围观我。后来的事我记不清了,她们说我哭了一晚,怕被人发现就用衣服盖住自己,假装在睡觉。
“自那以后,她们明确了一点,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人群中。我想告诉她们,其实我可以做到,一次次尝试又一次次失败,最终我跟自己和解,我并不是一定要去人多的地方,不该为了融入而强行融入。”
听我说完这一大串的话,他沉吟良久,说:“你在暗示我什么吗?”
“说出来就不叫暗示了。”我说。
我暗示他什么?别把我独自留在人群中吗?不,我还不至于这么矫情。我希望他能接纳自己,他需要更多人的理解,而不仅仅是我。
列车入站,我们并排而坐,中间隔一个空位。车上无人,在这跳钢管舞都没人鼓掌。
我闭目养神,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半哼半唱:“Je t'aimais刻骨铭心只有我自己,好不容易交出真心的勇气,你沉默的回应是善意……刻在我心底的名字,忘记了时间这回事,于是谎言说了,一次就一辈子……我住在霓虹的城市,握着飞向天堂的地址,你可以翱翔可是我只能停滞。”
一曲终了,耳边传来“嘀”的一声。我睁眼,谢况按下录音功能的暂停键,使坏地举起手机:“我要留来当电话铃。”
我轻笑着,继续闭目养神:“无非是想惹我生气,不理你。”
“你学我?”
“你难道没学我?”我缓缓睁眼,上下打量他。“录音当电话铃”这个点子可是我先说的。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中写“渴望某人与想要成为其人也许是一样的”,那么反过来,我模仿他,想要成为他,是否意味着我渴望他呢?
“你先听。”他把耳机给我,按下播放键。
录音中,我的音色不带情绪,像春寒时节山间的野雾,气息平稳但换气的声音依稀可听,短而急促的风划过唇齿,带着些许鼻音,音色的冷淡也被冲散了。
两只耳机的音量交替变化,有3D环绕的效果,如同有人在耳畔低敛呢喃,悠长如叹的尾音成了特写,酥酥禾麻麻的感觉从耳朵挠到心尖。
当面听我唱歌,那其实也还好,不过有时我唱着唱着,不知从哪冒出一群汉子,眨巴卡姿兰大眼睛朝我嘤嘤嘤:“老公,人家想听禁欲~”这种时候我就不唱了。
我把耳机还给他:“删了吧,这是衷告。”
“不是说不理我吗?”他戴上耳机,手指放在膝盖上打节拍,忽然他喉节一颤,手上的节拍也停了。更气人的是他还反复鞭尸,听了一遍又一遍,这才心满意足地摘下耳机:“歌词中的那句Je…不是英语吧?”
“Je t' aimais, 是法语。”我说。
“什么意思?”
“不知道,我只会读。”
“那你教我。”
“听好,Je t'aimais."
“Je teimi?"
“不,Je t'aimais.”我一遍遍纠正他的发音。
好不容易出师,他朝翻译软件一顿输出:“Je t'amais.”
屏幕上赫然显现“我爱你“三个字,顿时我们都有些尴尬。车箱很安静,只有广播的站点提示定时响起。
谢况侧身看我,手肘搭在靠椅上,晃了晃泛光的屏幕:“你真的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
这次我没看他,面向空荡荡的车厢,如同自言自语:“我知道,我还知道它的时态是未完成过去时,表示在过去不知从何时开始的,一直延续的习惯性动作或状态。”
列车到站,我们收拾东西离开车厢,那一丝暖昧的情绪随着列车驶向远方。
地铁站的广告牌彻夜不熄,保洁阿姨推着拖把走过一圈又一圈。我像作客他乡的游子,注视同伴的身影,试图抓住这一份来之不易的归属感。
抵达闸机,我想起入口处的那一幕,被暂时拼弃的情绪卷土重来。
我用“情绪”而不用“情感”,是因为少年的喜欢如情绪般是一场猝不及防的暴风雨,来得猛烈,退得迅速,不成熟但真切。
蛋糕总有腐烂之际,玫瑰将有凋零之时,美人终有迟暮之日,爱与情亦然,总不能因其终将变质,而否定最初的纯澈。
就像《罗马假日》里,公主与记者地位悬殊,注定了他们不能在一起,但并不妨碍他们罗马一日游的悸动与倾心。
爱是终将凋谢的花朵,还是地铁站的闸机,我不过去,它就不会轻易关闭。
深埋的情绪无需宣之于口,他早已了然于心。
之后的两个月,暧昧将我们紧紧包围。吃饭的时候,我从他的碗里夹菜,他没说什么;补习的时候,他从背后环住我,我放下笔,转过身去,细细品砸海盐味的清香。
不过在旁人看来,我们的相处模式一如往常,有点像……相敬如宾?当然,那时还不能用这个词。
许多事谢况不让我说,好好的满汉全席删减成了开水白菜,是挺可惜的,但少了初见时的拉扯,缺乏故事性,也确实没有赘述的必要。我就挑重点的来说吧。
正式的表白在他离开前夕,那天也正是我的18岁生日,别墅转到我的名下。我用铅笔在房产证上写下“谢况”二字,但我没告诉他(如今成真了)。
分别并不能撼动我此刻的心意,只怕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
我以庆生为由,让他陪我到老城区散步。七月的天很热,心也很热,晚风送来陶醉,隐约听见唱评弹的声音,歌咏古城的历史兴盛。
我给他系上红绳,另一端连在我的手腕上。
谢况抬起劲瘦的手腕,轻轻转了转,红绳紧贴腕骨,依偎或限制。他不解其意:“这是做什么?”
我指向路边的告示牌:“看见上面写了什么?遛狗要牵绳。”
他假装恍然大悟:“明白了,所以让我牵你,是吧?”不由分说,他握住了我的手,手心覆盖手背,拇指紧贴手心,温热的触感透过宣纸般的纹络传递过来。
“是让我牵你,省得你像上次那样,又是偷猫,又是乱跑。”我挣脱他的手,转而又握住。
一路上我们聊起了各自的过往,那些欢笑或泪水因为我们拥有了全新的人生,都变成了遥远的褪色画卷。我们读过相同的书,看过相同的电影,做过同一件社死的事,孤独的记忆找到了共鸣。
直到人烟尽散,店铺打烊前我们买了一瓶海盐汽水。他喜欢这种饮料,我也因为这饮料中有近似他的气味而喜欢。
汽水中的碳酸反溢,熏得我鼻子一酸,眼眶中水雾打转,看什么都带着一层氤氲的美。
谢况见我这样,不免捂唇一笑,那如月牙般微弯的眼,那浅浅的眼脸,以及那挑衅又闪躲的姿态,仿佛在说:“有种来吻我。”
时候终于到了……
“谢况,”我说,“我喜欢你。”
“这不是应该的吗?”
“谁给你的自信?”我轻轻推了他一把。
“你说呢?”他笑意未泯。
“我。”在昏黄的路灯下,我握住他的肩,以掩耳盗铃之势亲过去,像当初他薅我头发一般。
这是初吻,拿握得不好,蜻蜓点水似的碰了一下,不小心撞歪了他的眼镜。因为这事,还被他嘲笑了好一阵子。
分别是短暂的,每逢周末,我都可以去附中见他。九月初,我们通过了物理竞赛的预赛。
九月中,前往省会参加培训及复赛。大巴车上,我们坐在最后一排,座椅遮挡前方的视线,前排的人唱歌的唱歌,打牌的打牌,喧哗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谢况靠在窗户看风景,像晴窗一侧的细乳分茶,他察觉了我的目光,缓缓转身,问:“干嘛这样看着我?该不会图我美色吧?”这玩笑话,美而自知才敢这样放肆。
他敢捅破这层窗户纸,我就敢敞开天窗说亮话:“是我贪图你的美色,卖给我,价格好商量。
他枕靠在窗边,侧脸看我一眼,似有若无地笑了:“不可能的。”
“非卖品?”
“用你自己来交换,还买吗?”他的每句话都带着摄人心魄的魅力,不得不说,这斯文败类还挺会玩。
“那不成,上哪找第二个我再送给你呢?”
他笑了。我摘下他的眼镜,架在自己的鼻梁上,镜片使余光曲折,眼前的物象被拉远,反而更加清晰,画面忽闪忽闪,边缘泛起光谱色,很快趋于稳定。
这是他眼中的世界吗?我把他困囿在座位上,亲下去,贴合再分离。
即将撤退之时,一双手摁住了我的肩。
前排传来叫唤:“何璟,打牌吗?三缺一。”
肩上的手加重力道,想抽身也不能了。据说聪明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姿态出现,我切身体会了这句话的含义。
“给个话,来不来?”
“唔唔……”我想说“不去”,可每说一个字舌头都会被打搅。
“何璟?”脚步声逼近。
谢况肯定疯了,大庭广众之下想闹哪样?!
“诶?睡着了?”路鸣压低声音,“怎么睡觉还流口水啊,太不顾形象了。班长,拿张纸给他擦一下,不然醒过来都留痕迹了。”
“嗯。”谢况拉开书包的拉链拿纸巾,这位肇事者生怕“吵醒”我,抹去黏腻的痕迹,仿佛在擦拭传世的花瓶。
最委屈当属我,神特么的“睡觉流口水”啊?这是谢况的!我只能被迫装睡,干吃哑巴亏。
路鸣走了以后,我惊坐起,用手腕在嘴角擦了又擦。
他眉毛略抬,佯装无辜地说:“醒啦?再睡一会儿吧,还没到站。”
我怒不可遏地瞪他:“谢况!”
“嗯?”
***
至于后来的事,我是物理竞赛的省一,保送P大物理系,谢况也通过高考跟我一个院系。
我们的故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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