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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皇恩浩荡,大晋朝的官员得以在除岁休沐七天。
新年伊始谢家上下都要到明德堂给谢逸明与容氏请安。寅时刚过,天色将亮未亮之际,江晚棠已坐在妆奁前,睡眼惺忪由着湘云替她梳洗。
湘云下手涂抹一层薄薄的头油,低下头见她家姑娘点着头打瞌睡,这样没心没肺,她难免着急,“那日我瞧着姑娘与姑爷相谈甚欢,今日可莫要再错失良机。”那日瞧着两人有所回转,不曾想过后竟又如从前那般。
江晚棠只当听不见,须臾才幽幽道,“你这般向着他,莫不是想去静思堂当差?”
这话一出吓得湘云瞪圆了眼,“姑娘这是什么话!”瞧她一副委屈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江晚棠笑了笑,“收收,逗你玩儿呢。”
“姑娘听湘云一句劝,百世难修同船渡……”湘云喋喋不休,像极了念经的和尚,将她好不容易压下的困意又提了上来,江晚棠连忙打住,“小小年纪这般老气横秋,成了亲的还有和离……”
“呸呸呸!”和离二字方说出口,湘云顾不上尊卑,立马捂住江晚棠的嘴,“姑娘要说胡话也得看看日子呀!”
湘云祖上做过几年算命先生,旁的没学会,净晓得这些迷信玩意。江晚棠不逗她了,由着湘云继续帮着梳洗,她拉开镜箱最底层抽屉,里头放着一本厚厚的诗集,掀开封皮,首页赫然署着谢逸明三个字。
早年谢尚谢安两兄弟为讨谢逸明欢心,特意收集他过往写的诗做成诗集,谢逸明自命清流,怒斥二子所为附庸风雅,招摇过市,因而流传开来的也不过寥寥数本。
江晚棠手上这本是从谢行之那儿借来的,她照着誊抄来的内容翻找原文,便发现两者的差别,誊抄来的个别用字分明与原文大不相同。
可几日过去,线索到此戛然而止,江晚棠单手撑住脑袋,愁眉不展之际未免心烦意燥起来。湘云不知底细,替江晚棠挽好发髻簪上珠花后,拿出前日上西市绣珍阁卖货的银钱,欣喜道,“姑娘这次的绣品可是卖了好价钱,掌柜可又续订了一批。”
说起来,这买卖营生还是从江怀远进了诏狱之后才开始的,东奔西走上下打点少不了白花花的银子,幸得跟随顾氏学过几年苏绣,京中又是鲜少可见,绣品一出才能引得各家贵人争相追捧,让她赚得些许。
父亲为官多年,可谓是小葱拌豆腐,若真是贪图财利,她何至于捉襟见肘。
江晚棠不禁苦笑,这烦心事一时间也不知能说与谁听,只能劝慰自己父亲很快便能无事。
她从铜镜望向湘云问道,“崔妈妈那儿可有来信?”
湘云知晓姑娘所问何事,点头回她,“夫人寻了由头吩咐丁香后日上相国寺祈福,卯时便出发。”见江晚棠起身往门外走去,湘云快步跟上,又说,“崔妈妈还说夫人一切安好,叫姑娘您放心。”
江晚棠不敢掉以轻心,本家族老还有些日子才到京城,只求中途莫出什么幺蛾子才是。眼下还是先去明德堂给两位老祖宗请安最为迫切。
主仆二人方踏出听雨轩,却见往明德堂必经的亭台楼阁上站着两人,见到江晚棠出现,二人信步走至她跟前。江晚棠今日略施脂粉,一身青色衣裙立于枝头之下,叫人移不开眼,一时间灵竹也是看得目瞪口呆,听见谢行之的轻咳声方回过神来,连忙垂下脑袋紧紧盯住自己的脚尖。
瞧见谢行之走上前,湘云识趣地拉着灵竹后退几步,留给他们二人一片清静好说话的地儿。这等天作之合,湘云在心底求观音拜菩萨,只求她家姑娘将她话听进去才是。
谢行之打的什么主意,江晚棠并非不知,这次她并未推拒。两人迎着晨曦向明德堂去,谢行之微微侧身便见她眼下生生多了两道黑晕,柔声提醒:“请完安可先回听雨轩补上一觉,我会与祖父祖母解释。”
昨日除岁府上安排了下人们守夜熬年,前半夜鞭炮声延绵不断,下半夜烛火长明,好不热闹。第一次在谢府过除岁,加之心里藏着事儿,江晚棠熬度一夜,将将入睡之际湘云便来唤起,饶是湘云一双巧手也盖不住那两抹黑晕。
行至明德堂,厅堂之上尤为热闹。先头谢老夫人不知为何与谢太傅闹了一场,好是大阵仗,府中上下黑云压城一般。今日端看,高堂之上的二人倒是和颜悦色,相敬如宾,连带着看向江晚棠的眼神也甚是慈祥和蔼。
请过安后,江晚棠随谢行之落座下方,两人刚刚坐下,明德堂外一阵喧闹,众人望去,容氏跟前老人刘妈妈正搀扶着一丰腴妇人慢步走进厅堂。
谢行之是谢家嫡长孙,前头实则还有一位年长他三岁的长姐,名唤谢慧兰,两年前嫁给了宣平侯世子。因着世子爷领了皇命巡查边防,人在西北要塞赶不及回京,故而今日只有谢慧兰一人领着几个下人回娘家。
江晚棠双手交叠低眉顺眼地安坐在鼓凳上,耳边是容氏由衷的笑声。谢慧兰与谢行之的母亲亡故后,谢尚一直未有再娶,因而姐弟二人打小就放在容氏跟前养,比起谢尚谢安两兄弟,谢慧兰与谢行之才是容氏的心头肉。
谢行之成亲时谢慧兰刚怀上身孕不久,因着是头胎,两家怕胎儿坐不稳便未让她回府。如今瞧这身形和气色,便知调养得当,不必多问,也猜到那夫家对她也定是珍之重之。
容氏甚是开怀,她掂了掂谢慧兰的脸颊,又摸了摸她将将隆起的肚子,脸上笑意不减半分。
谢慧兰掩嘴嗔笑:“祖母这般,定叫旁人笑话孙女。”
容氏笑笑:“那就让那些人笑话去,祖母可顾不上这些。”话音落下,众人皆是哄堂大笑,便是谢逸明也难掩脸上喜色,谢慧兰这门亲事可是他千挑万选,宣平侯世子如今御前得意,巡查边防此等要务落到他身上,便可知殿上风向。
他已及致仕之年,放眼望去唯有谢行之可担大任,继续光耀谢家门楣,若能得宣平侯世子助力更是锦上添花。谢逸明看向下方,谢行之正襟端坐,仪表不凡,他不禁捋了捋胡子,甚是满意。视线一晃,正好落在谢行之身侧,谢逸明不住皱眉,眼皮褶皱几乎挡住两只浑浊的眼睛。
他这孙儿哪哪都好,就是太过重情,倘若登上高位,除了深宫之内的娘娘们,世间何愁没有女子。
今日这般热闹,连谢慧兰也回府了,素日里不沾荤油的容氏也多吃了两口油酥饼,一旁的刘妈妈躬身提醒,“老祖宗可莫要贪嘴。”容氏眯着眼挥挥手,“今日慧兰难得回府,你这老婆子可莫说些不讨喜的。”
她拍了拍刘妈妈手臂,轻声道:“我瞧着慧兰这一胎定是个男孩,刘妈妈你说是不是?”
算起来谢慧兰怀胎月份不大,腹部微隆但不甚明显,现下当是瞧不出什么来,然刘妈妈还是顺着容氏话头接了下去:“老祖宗说得对,大姑娘这胎定是个小公子。”
这话说到容氏心坎上,当即赏了把金瓜子给刘妈妈。谢慧兰望向谢行之与江晚棠,打趣道:“祖母这般喜欢小娃,行之可听见了?”
谢慧兰本意调侃,不想话一出口,各人皆是愣在原地。她作为大姐,也不过年长谢行之与江晚棠三岁,那两娃娃都是跟在她后面长大的,是以两人之间那些事儿她也一清二楚。
她那傻二弟看着是个聪慧的,却也是糊里糊涂,遭了有心人惦记浑然不知,无端端闹了一出差点连心上人都要没了,虽这亲结得磕磕碰碰,可到底二人还是走到了一起。
容氏本就不喜这门婚事,她这孙儿也是个实心的,非江家女不娶,在明德堂硬是跪了三天三夜。谢慧兰见她脸色沉沉如暮霭,当即挽起容氏的手宽慰道:“晚棠既嫁入谢家便是谢家的人,孙女常常忧心不能在祖父祖母跟前侍奉一二,如今有晚棠在,正好能替孙女尽孝。”
容氏反驳:“这岂能相提并论呢?”
谢慧兰笑道:“怎么不能?祖母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如今行之成亲了,祖母倒是诸多不喜。且换做孙女在夫家也这般处境,祖母当如何?”
这番话若出自旁人之口,容氏定是不听,可出自谢慧兰的嘴里,容氏即使嘴硬,实则也听进去了几分。她缓缓抬眸,那江家女便坐在堂下,撇开家世,与谢行之确实般配。容氏稍稍侧目,一旁的谢逸明悠然自得地抿了一口茶,倒是坐如泰山目不斜视,她便也没再接话。
陈玉蓉端量一番,适时开口打了个圆场,众人顿时又热络起来。唯有方才漩涡中心的事主犹自心神恍惚,江晚棠本就不奢望谢家接纳她,唯谢慧兰那番话让她心底蓦然泛酸。眼前升起氤氲之际,一只大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她下意识挣脱,只那大手主人却不放开,稳稳当当将她手抓紧。江晚棠强捺住心底不适,终是由着谢行之牵过她的手。
恰在此时,陈玉蓉掩嘴与身后丫鬟耳语两句,不多时,两个粉衣丫鬟走到厅中,一人手持卷轴,一人手托漆盘。陈玉蓉朝着谢逸明与容氏微微一福,笑道:“夫君不善言辞,特亲书一幅字画,唯愿公公婆母身健。”
其中一个粉衣丫鬟顺势展开卷轴,“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八字行书洋洋洒洒现于人前。
陈玉蓉又招手将另一个手托漆盘的粉衣丫鬟唤上前,撩开红布,那漆盘上赫然立着一座玉雕而成的松鹤延年摆件,玉质上乘,雕工精致,分明上上品。容氏不由探头端详,陈玉蓉直了直腰肢,面上容光更是盈满而出,亮堂道:“儿媳不才,唯有托人四处张罗,方寻得玉雕大师赵益方的雕品。”
赵益方乃当代玉雕大家,他的雕品就这般出现在这明德堂中,被陈玉蓉如此轻描淡写带过。一时间,二房风头无两。
说起来,谢安还有一女,乃原配所出,名唤谢蕴兰,过完年也才五岁,昨日夜里受了惊竟半夜发起热来,因而今日由乳娘带着留在自己的院中,没有上明德堂请安。
再说陈玉蓉,虽顶了长辈的名分,却也只比江晚棠年长七岁,乃定北大将军府上众多庶女之一,前些年嫁入谢家做了谢安的续弦,这些年一直无所出。她本是庶女,在将军府时也并未多得宠,好不容易攀了高枝儿嫁入谢家做了正头娘子虽只是个续弦,也曾经幻想过有一方天地,然而当头一棒,实则她也不过是从一个污烂沼泽跳入到另一个无底泥潭,再多的幻想终究成了如梦泡影。
如今谢家长兄谢尚虽未再娶,她明明是谢家正儿八经的二儿媳,掌家大权早该交与她,然容氏不肯放权,而她那夫君……陈玉蓉心底冷哼一声。
出嫁前姨娘教她,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于是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这当代玉雕大家的作品难得,众人纷纷围在这一头细细欣赏,只江晚棠对着那八字行书目不转睛。
谢行之不解:“可是有何不妥?”
江晚棠蹙眉俯身仔细琢磨,良久才起身,问:“这是二叔亲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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