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浪浪山而来

　　下了高架桥，小车渐渐驶入城郊，灯火稀疏，一切都静下来。

　　朱检从后视镜中瞄了一眼安静坐在后排，目光清幽地看着窗外的周青淮。

　　他在傅家做事已经六年，专职做小少爷的司机也有两个年头了。

　　跟傅恒有来往的人，他光是第一眼看，就能知道对方大概是什么身份。

　　但这个少爷千叮咛万嘱咐要安全送到家的人，朱检是真看不出他的身份来。

　　不过光是看人挺拔的身姿，貌美的外形，朱检也觉得这个人不简单。

　　但少爷是有男朋友的人......

　　意识到思路跑偏了，朱检略感抱歉，挺了挺胸膛，握紧方向盘专心开车。

　　而盯着车窗的周青淮心里同样不平静，他满脑子都是傅恒拉着他手腕走进画室，以及看到那幅半成品的画面。

　　他对绘画涉猎不多，但还算有一些天生敏锐的欣赏细胞。

　　那幅色彩鲜艳，朦胧缥缈的画，无疑击中了他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

　　那些灰暗的，细密又沉重的空气，是他一直想要冲破，且正在冲破的堡垒。

　　而有人将它们上色，给它们赋予活的勇气，引领它们奔向光亮和自由。

　　这个人的手，色彩斑驳、修长优美，狂热地抓疼他手腕。

　　“好美。”周青淮由衷感叹。

　　艺术家手下，总能诞生令人无法想象的美丽和感动。

　　临近小区，商铺灯火明明灭灭，周青淮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对朱检说靠边停车。

　　“谢谢你。”周青淮下车，往前走了两步，对驾驶座的朱检道谢。

　　朱检没说话，点点头，发动车子迅速离开。

　　回到出租房，周青淮很快洗漱完，坐在书桌前写了些灵感碎片。

　　关上电脑伸个懒腰，一想到明天要看到傅恒的成品，周青淮心情激荡，迫使自己赶紧上床睡觉。

　　-

　　“你真是了不得。”

　　别墅里，已经洗好澡的周祈慎倚在画室的窗边，手里端着一杯咖啡，嘴里“啧”了不止一声。

　　傅恒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中，对周祈慎的话充耳不闻。

　　周祈慎看了会儿后趿拉着拖鞋走出画室，轻轻掩上门来到客厅。

　　他现在还没从傅恒刚刚的反常行为中回过神，看着看着电视又开始琢磨。

　　周青淮拒绝傅恒送他回家，说第二天来看画的时候，那种坚定不容置喙的语气，让周祈慎微微愣住。

　　印象中，周青淮虽然年长他两岁，但看起来年轻，也一直非常温软。

　　没料到他严肃起来，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

　　再一个是，任何人遇到这种情况，一定会非常客气地以不打扰对方创作为理由拒绝。

　　周青淮却只说一句话，简明扼要，直击傅恒的要害。

　　想必傅恒当时也同样感到震惊吧。

　　想着，周祈慎嘴角便牵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他欣慰地叹口气：“算了不想了，总之也算美事一桩。”

　　于是关了电视轻手轻脚上楼睡觉。

　　而凌晨三点收尾的傅恒，心满意足地躺在画室，仰望洁白无暇的天花板，胸腔还在一点一点震鸣。

　　他由衷感到笔下的画很美，差一点呼吸不顺，心念飘转，想到周青淮。

　　震惊、诧异、惊喜......在这之后是心里某块地方一塌，感到奇妙的痒意。

　　周青淮的一句话，让傅恒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否身处现实。

　　“要来看我完成的画啊。”傅恒一动不动地躺着，嘴里喃喃。

　　他一定是敏锐地察觉出疯子一旦开始创作就停不下来，所以才说不用。

　　也一定是想真心看到这幅画完成，会来。傅恒期待他来。

　　胡乱想着，心口又钝重地痛了一下。

　　因为傅恒突然想到，余驰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表达过。

　　每次傅恒正在创作而因为余驰想要停下来的时候，余驰虽然也体贴不让他放下画笔。

　　却只会说“明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勉强什么呢”、“别闹”、“不需要”......

　　傅恒翻来覆去将余驰和他相处的五年回忆了个遍，都搜索不到一句“我会来看你完成的画。”

　　而傅恒又怎么会不需要呢，他的画需要被看到，更需要被爱的人看到。

　　闭上眼，满世界雾气，傅恒在自己画的一个又一个小世界中慢慢睡着。

　　周祈慎接到电话的时候才缓缓睁眼，看看时间，九点。

　　他让周青淮自己输了密码进门，趿拉着拖鞋去洗漱。

　　洗漱好才完全醒过来，一想到傅恒可能睡在了画室，周祈慎连忙跑下楼。

　　与进门的周青淮撞到一起，周祈慎竖起食指“嘘”了一声，轻手轻脚走到画室推门。

　　画室里一个人影都没有，周祈慎正要开口，听到客厅传来一道声音。

　　“早啊。”

　　傅恒已经洗漱完穿戴整齐，跟坐在沙发上的周青淮打招呼。

　　周祈慎赶紧跑过去：“你是起这么早还是没睡？”

　　“睡了一会儿。”傅恒回答。

　　周青淮指指茶几上自己带来的早餐，“你们应该还没吃吧？”

　　“当然没！你打电话的时候我还没醒！”周祈慎走过去瞅了瞅。

　　豆浆油条小笼包，生煎馄饨片儿川。

　　“种类这么多啊？”周祈慎错愕。

　　“嗯，不知道你们喜欢什么，就都买了点。”周青淮浅浅笑了笑。

　　实际上也是怕两个少爷吃惯了好的，对豆浆油条这类普通的早餐不感冒，于是都买了些。

　　傅恒没说话，周祈慎已经开始去掀馄饨盒的盖子。

　　想了想，傅恒还是放弃先叫人去看画，决定吃了早餐再说。

　　没料到周青淮突然看向他，开口道：“你画完了吧？吃了早餐我可以去看吗？”

　　没擦干的头发上，一滴水滑过发尖儿滴落到傅恒的脖颈，激得他一激灵。

　　有些难以抑制心中欢喜，但他还是克制地抿着嘴点了头。

　　吃过早饭，三个人来到画室看傅恒的成品。

　　毫无意外的，周青淮被震撼，心中升起巨大的无形感动。

　　他目光灼灼，盯着那幅有了具体形状的“呐喊”，胸中巨浪翻涌。

　　傅恒则一直留意周青淮的表情，直到在人眼中看到了数不尽的光亮，才放下心来。

　　“果然，这才是你。”周祈慎欣慰地感叹一句，退出画室去煮咖啡。

　　余下两个人很久没有说一个字，空气都是静的，呼吸也很静，唯有震颤的心喧然。

　　“很久之前看一个反战题材的作品，里面的人提到，翻过巨浪越过重洋，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土地富饶，充满和平，没有战争没有奴隶的地方。”

　　“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也一直好奇，越过家乡高耸的山峦，会到达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就算航行过一片又一片海洋，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峦，人们也还是在寻找，不停在寻找。”

　　周青淮盯着眼前鲜明的画作，嘴角轻扬，语调平淡，好像在叙述一件很平常很平常的事。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宁静，敲击在傅恒的心上，让他感受到此刻每个角落都是春天般静谧柔和。

　　傅恒想周青淮再多说些，但对方并没有再开口。

　　于是他问：“寻找什么？”

　　“寻找和平，寻找希望，寻找自由，寻找自我。”周青淮转头，与傅恒对视，嘴角深陷，“寻找足够的爱与被爱。”

　　傅恒在周青淮的眼睛里看到了明灭光点，那双深邃的瞳孔，载满了灼灼烈焰，要越过千山万岭。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发现喉咙苦涩，什么都说不出，于是只能笑着点了点头。

　　“聊完了没？出来喝咖啡。”周祈慎恰时出现，敲了敲并没有关的门。

　　三个人喝完咖啡后周祈慎提议出门玩，却在临走时接到一个电话，有个大项目需要他亲自跑一趟。

　　“抱歉了，你们替我好好玩，我去挣大钱。”周祈慎嬉皮笑脸，勾着手里的跑车钥匙转，想了想不对，又把车钥匙换成了普通的。

　　“你自己开车去？”傅恒问。

　　周祈慎点头：“这种时候就得表现出诚意来。”

　　傅恒：你是懂怎么搞钱的。

　　周祈慎走后傅恒和周青淮互看一眼，其实两个都没有要去周祈慎说的市中心转转的意思。

　　“换个地方吧。”傅恒拿出手机就要给朱检打电话让人安排。

　　周青淮突然问他：“你想不想去乌镇？”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周青淮就是突然想到了这个地方。

　　他来杭州的几个月里，几乎天天在适应一份从来没接触过的新工作，学习新东西，根本没时间外出。

　　只是偶尔看到本地推送，文章里附了太多乌镇的图片，是看起来很舒适的地方。

　　“乌镇？”傅恒眨了下眼，“就去乌镇。”

　　国内很多地方傅恒其实都没去过，国外倒是和余驰跑过不少地方。

　　“不过......”傅恒查了查去乌镇的路线，虽然不远，但想到如果要去的话，肯定得待上几天。

　　他有些担忧地问周青淮：“你老板准许你跟我瞎混呢？”

　　“嗯。”周青淮点头，“他说让我带你玩。”

　　突然又皱眉：“可我毫无头绪。”

　　傅恒笑开，周青淮脸上快速切换的表情莫名让他觉得有趣。

　　“说实话，我都没怎么出过门，不知道要怎么带你玩。”周青淮确实苦恼。

　　“你又不是本地人，再说了，你才来多久啊，没那么快熟悉的，别给自己压力，也别听周祈慎胡诌。”傅恒出言安慰，“放轻松，跟着我走吧。”

　　周青淮愣了下，笑起来，“好。”

　　遇上这么好的差事，再遇上这么好的“甲方”，算是捡了个大便宜吧。

　　周青淮如是想。

　　敲定了去乌镇，傅恒陪周青淮回去收拾一点行李，但没有同周青淮上楼，只是站在车边等他。

　　他觉得跟着人到屋里去有些冒昧，于是率先说在楼下等。

　　等人的时候，傅恒点了一根烟。

　　脚下水泥地坑坑洼洼，碎石子被车辗轧得到处都是。

　　傅恒碾着石子同朱检讲话，“这个地方，一看就不怎么样吧。”

　　朱检点头：“地势偏，建筑老，小区建设也陈旧。”

　　“其实我很好奇他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傅恒吐出一口烟雾，往陈旧的居民楼望了望。

　　朱检本想说那你为什么不跟上去看看，话到嘴边觉得不妥又咽下。

　　傅恒像是知道朱检要说的是什么，笑了笑，“算了，以后有机会的话，一定可以看到吧。”

　　“对了，画框定制得怎么样了？”

　　“最迟三天可以做好。”朱检回答。

　　“好。”傅恒掐灭了烟，又问：“我爸那边，没说什么吧？”

　　“没有，但是大少爷说他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吵着要你去公司帮把手。”

　　傅恒皱眉，这很明显就是想把他往坑里拉。

　　傅烨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傅兆，小儿子傅恒。

　　傅兆从小头脑聪明，精于算数，长大后更是在经济学和建筑学方面有非常浓厚的兴趣。

　　所以理所应当的，他一留学回国就接手了傅烨的公司。

　　但傅兆也很轴，非得固守什么“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的说法，一直想拉着弟弟傅恒一起经营公司。

　　别的集团，兄弟之间都是竞争关系，搞得你死我活的情况司空见惯。可到了傅家，不仅不竞争，还非得要俩兄弟一起做大做强。

　　想到这个傅恒就头疼，他掐了烟，缓缓叹口气。

　　低下头收回视线，看到出现在小区门口的周青淮。

　　他换了衣服，穿很鲜艳的草绿色T恤和卡其色休闲裤。

　　很明亮，和身后的树融成了一个夏天。

　　傅恒顿时感到内心阔亮，冲周青淮露出一个非常自然的笑容。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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