傲雪剑

　　烟波拢了拢外衫，最后看了一眼月亮，转身回到屋内。更深露重，虽说是暮春了，夜深时也还透着几分寒凉。

　　那个人今夜不会来了。烟波心中隐约有个念头，这念头是很突兀的，她也说不上为什么，只是忽然这么觉得了。但实际上，她却并不了解这位客人，他们相识已半年，只在几个夜晚相见，那几夜中天不亮客人就会离去。他们之间连交谈都少，或者本来也无需交谈。

　　其实烟波也并非每夜都会等他，但今天是最后一天，过了这晚，她便能得到客人许诺给她的自由。

　　屋外月光依然明亮。烟波吹灭蜡烛，褪去外衫，正打算入睡之际，却听外头传来一道十足清冷的声音，平静地问询道：“烟波姑娘？”

　　“什么人？”烟波一惊，随即轻喝道。不知为何，这陌生男子的声音居然不令她感到畏惧，明明在这三更半夜，风尘女子的容身之处，本不该有这样一位来客到访。

　　那人又道：“你可识得舒理？”

　　烟波隔着道门，谨慎地回道：“不识。”

　　屋外人缓缓道：“他是你的客人吧？去年他在剪香楼指名了你，将你安置在这处别苑，却极少留宿。”

　　烟波冷冷道：“那又如何？你是他的什么人，亲人？还是仇人？”

　　那人的声音仍无一丝波动：“姑娘休恼，在下并无指责你之意，此次反而是有求于你。那舒理欠了我朋友一笔巨债，几年来不见踪影，没成想是逃窜到了江南，日子还过得好生安逸。在下探听到姑娘与他颇有交集，于是冒昧上门，只为替我朋友讨下那笔债务，好让他家高堂能安心度个晚年。”

　　烟波轻嗤一声：“你要诓骗我，也该编造个像样些的理由。”

　　那人眼见谎言被戳穿，居然毫无羞惭之意，反而施施然道：“果然瞒不过烟波姑娘。在下确实不擅长编谎，让姑娘见笑了，既然姑娘火眼金睛，想必再作隐瞒也是瞒你不过，那么便开门见山吧。我的一位朋友失踪了，此事与舒理有关，若是能找到他，就能找出我那朋友的藏身之处。思来想去，这应天城中，恐怕只有烟波姑娘能知道舒理的去处了。”

　　“吱呀”一声，那扇门从里头被推开了。身量玲珑的女子披着薄衣倚门而立，目光冰冷地直视他。这位深夜来访女子门前的不速之客是位年轻公子，且样貌生得极好，纵使烟波早已对他有了十分的警觉与提防，可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心旌也不免动摇一瞬，那一瞬间她竟不知自己是否身在梦中，否则怎得见这般谪仙人？

　　清明公子坦然地与她对视。烟波从心神动荡中镇定下来，她看着他的眼睛，惊觉此人居然不曾说谎。

　　“……你是怎么找到我这里来的？”她抱着双臂，缓缓问道。

　　“舒理去年购置了这处宅院，然后去剪香楼带回了一名女子。此后一直行踪不定，偶尔几次回到应天，都是回此处。”清明公子道，“他上一次回应天，是在五天前。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再来这里，而是藏起踪迹，不知去处。我想，烟波姑娘或许知道他去了哪里。”

　　烟波微眯起眼，反问道：“他将我从勾栏乐坊带出，给我安身之处，还我自由之身，我为何要将他的去处告诉你？”

　　清明公子思忖：“说得也是。这样罢，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对面并未传来应答声。清明公子自顾自道：“用你母亲的消息，换舒理的下落。”

　　谁知那女人居然丝毫不为所动：“她的消息我不必知道，我只知道她如今安好，每一天都很好，便已足够。公子开的条件，还不足以令我心动。”

　　清明公子一怔：“这倒是有些出乎在下意料了。好吧，那么烟波姑娘不妨说说，你想要什么？”

　　这一回，烟波毫不迟疑地答道：“我要宁修止的那对软剑。”

　　“宁修止的剑？”清明公子喃喃自语，“这事儿虽然怪了些，倒是好办。好，那我便答应你。待此间事了，还是此地，在下会将那对软剑双手奉上。”

　　宁修止乃是隐玉阁主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医，可惜不尽是好名。传言她性情古怪喜怒无常，若是不幸触怒了她，任你是威震天下的侠士还是富甲一方的豪绅，她绝不出手救治，因此颇遭人诟病。要从此人手中取剑，乍一听下实在耸人听闻，但于清明公子而言却非难事。

　　烟波见他应得轻松，心下起疑：“你要我如何信你？”

　　“这好办。”清明公子取出一物，将那柄短刀递给她，“此乃在下贴身佩刀，届时我自会来以对剑换此刀。”

　　那刀薄如蝉翼，刀身窄细，是人手间一弧清亮亮的弦月。

　　烟波一看便知这刀绝非凡物，不禁脱口赞道：“好刀。”她伸手接过，“这刀你也舍得，倒是大方。”

　　清明公子避而不回，只微微笑道：“烟波姑娘可否告知在下舒理的下落？”

　　“云生结海楼。”这回烟波答得干脆，“他在这应天城里，只有两处可去。除了这间宅院，便是那处了。”

　　清明公子也不多言，转身便欲走。此刻他已收敛起笑意，眼眸深沉，杀意尽显。

　　“且慢。”却听身后一声轻唤，“还不知阁下是……”

　　“名号不值一提。”清明公子道，“江湖闲散客罢了。”

　　烟波一怔，再望去时，哪里还得见那仙人般公子的身影。

　　去年八月，剪香楼。

　　夜漫长得几乎叫人害怕。

　　屋内，弹着琵琶的女人眉目间自有几分哀愁，一双白且细长的手拨弦三两声，接着便听她低低唱道：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烟波住了琵琶。她听见客人低声念着词，声音微哑，虽算不上动听，可没来由地，她竟为这话语里流露出的苍凉而感到悲哀。

　　客人慢慢饮下一杯酒，问她：“这词叫什么？”

　　“《虞美人·听雨》。”烟波葱一样白的手指按在弦上，不卑不亢地应道。

　　“听雨……倒是合衬今夜的景。只是我已非少年，却仍流连于歌楼罗帐，整日昏昏然。”

　　今夜恰是个雨夜。

　　烟波敛眉低目，柔声道：“客人若是不爱听，奴家便唱些旁的。”

　　“无妨。只是不曾想，能在这烟花之地听见此类。”客人摆摆手，似是疲惫极了，“你叫什么名字？”

　　“烟波。”

　　“烟波江上使人愁……”客人喃喃道，“你们中原人写得好文字。”

　　客人高鼻深目，一双嵌在深邃眼窝里的眼珠碧得发乌，一头凌乱卷发却是比常人要黄些。烟波知道他并非中原人士，看样貌像是胡人，她指尖随意而动，漫弹几声，状似不经意问道：“客人来中原多久了？”

　　“许久了。”客人随口道，“再将那歌唱一遍吧。”

　　烟波颔首应是。

　　客人终夜只是饮酒。那首《虞美人》唱了一遍又一遍，和着屋外泠泠雨声，直唱得满室冷清萧瑟。唱到最后，客人的酒也喝尽了，他把酒杯一扣，对她道：“跟我走吧。明年之时，还你自由之身。”

　　烟波没有拒绝。她抱着琵琶，只带走了几件衣物和一根玉簪，冷眼望着那胡人丢给鸨子一袋银钱，在夜深人静时离了剪香楼。那一瞬她的心中居然毫无波动，只觉得天地之大，何处可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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