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舟

作者:谈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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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葬礼


      雷潜对许系舟的感觉,除了神经病和“可能真的会杀人”之外,早于当他们确实开始了所谓的“合作”、实际的“抱团活命”而逐渐产生的“这个人脑子也还算跟得上我”,最特殊的部分,其实是许系舟对雷沛的感情。

      雷潜很擅长误读感情。还偏偏就爱瞎琢磨。

      他觉得,搞不好,许系舟跟雷沛是来真的。

      而这个念头就像一枚种子,随着许系舟那句无情的、却连他听着都痛到要屏住呼吸的“死都死了”,直栽进雷潜心头的血肉里,很快就长成了一棵树的模样。枝杈光秃秃的,却擦擦挨挨,正扎着他胸骨背侧挠也挠不到的地方。

      当然不可能是出于嫉妒。肯定不是的。好奇是一方面,另一层是别扭。伴随着种种因为格外关注而意外孕生的胡思乱想,给许系舟整个人染上了一层绮丽凌乱的粉紫色。

      是雷潜在海对岸zzzq的离谱环境里,以一个直男最大的文化宽容,所能get到的最基的颜色。

      像火龙果味的冰淇淋,看着鲜血淋漓,却总想吃一口试试。

      在他过去的二十几年里,必然是不曾质疑过自己性向的。也不至于深柜。不然早在芝大,那个男的——叫什么来着——第四次“邀请”他的时候,他的反应不可能还是那样礼貌克制。Henry和他是同学,当时就说过:“换了是我早就揍死他了”。

      Henry是菲裔,个子还不到一米七。但这就是直男对这类事情最真实的态度。

      所以这显然是一种纯粹情境化的影响。雷潜跟自己说。最要命的是,这情境还将持续一段肉眼很难看到头的漫长时间。

      如果说熔城是□□的烙板,那雷家就是心理的炼狱。他和许系舟被关在同一间牢房里,早晚会像两只发抖的羊羔,紧紧的靠在一起。

      之前许系舟和雷沛也是吗?

      可雷沛又不像他,到手就是天崩开局。

      雷沛和许系舟,是在各自都有充分选择的情况下,依然选择了彼此吗?

      还真是艸蛋的浪漫。

      那他又算什么呢?

      雷潜差不多第一百次想这些,想着想着就歪到火龙果冰淇淋和雷沛吃不吃冰淇淋这些无法描述的怪事上头。“嫂子”这个词或许是有点真实份量的,不然不至于每多想一次,他就感觉自己胳膊外侧数量有限的汗毛又多竖起几根。他感到煎熬,又或多或少有些迷恋这煎熬的滋味。而每一次,每一次他都忍不住想去看看许系舟,看许系舟到底在干什么,是不是还在想雷沛。

      想雷沛活着的时候。想雷沛是怎么死的。在雷沛的葬礼上。

      意大利有首诗说到未亡人。说他们是被绑在过去的人,可能尚有未来,但唯独不在当下。

      再说一次。还真是艸蛋的浪漫。

      仗着墨镜的遮挡,雷潜看得不算隐蔽。他知道许系舟肯定早就发现了,只是碍于场合没法发作。

      刘祐成正带着刘曼文献花。刘家两代加上持伞的保镖,呼啦啦一下涌上来一大帮子人。雷潜从人缝了看见许系舟趁乱退了一步,不晓得搞什么东西。

      许系舟一个人站在对面。雷潜这边还有周伯彦站在他下首。

      雷楠笙和陈冉都没有来。

      挺不合适的。倒也没有人能说什么。

      毕竟来也很不合适。

      各有各的不合适吧。

      但严敏竟然也不在。□□他几个人却都到场了。

      这里头必定有雷楠笙的手笔。

      也够狠的。一个母亲,儿子最后一程都不能来送。

      裤子口袋震了震,雷潜掏出来看,许系舟竟然给他发了条消息:“你别太来劲。”

      如果不是地方不对,雷潜都能笑出声来。他花了点力气屏住呼吸,嘴角翘起道似笑非笑的弯。

      周伯彦最人精不过,必定是注意到他这番折腾了。但是人从头到尾,动都没动一下。雷潜于是更放肆地看,多少存了点报复的心思,报复许系舟迄今为止对他的一切试探、撩拨、引诱和操纵,偏偏选择在这一天,这个地方,做一个嚣张跋扈的、不仅是雷家,更是他许系舟这个人的所有者。

      隔着刘家人和保镖纷乱的黑色大伞,许系舟在雷潜眼里,渐渐钝化为一尊玉色的雕像。

      雕像等了两分钟,没有等到任何收敛。毫不客气的对着他竖起了中指。

      许家、周家、严家、吴家、何家、杨家、刘家、程家、王家,还有一些更小的家族,叫得上号的,有没有辈份的都来了。但今天这些人都不是重头戏,真正关键的是珠城荣家、香江孔家、越城陈家——倒不是陈冉那个陈,是陈邦耀的陈——也都遣了人来祭拜。雷潜读书时看过一个英国的政治讽刺剧,里面就说过葬礼的真相:根本不是悼念。

      顶着火一般的烈日行完礼之后,雷潜、许系舟和周伯彦三个代表雷氏主家的丧主,得先同这些“外人”周旋。

      而最讽刺的就是这个。真正丧子的炉桥不知道被雷楠笙控制在哪里,反而不能听上一句孔逸炜情真意切的“节哀顺变”。反倒要由所有“外人”眼里这场死亡唯一的实际收益人雷潜出面替她回复:“多谢多谢。此来辛苦。”

      珠香越是没有赌业的,但是其它生意在海内海外都与熔城休戚相关。荣家、孔家和陈家虽然在体量和影响力上并不能跟华商会会长的雷楠笙相提并论,但彼此之间也从来都不是依附关系。

      倒也没什么特别要紧的话说,也不至真的在葬礼上谈正经生意。主要还是认识一下,毕竟此前雷潜是完全“不存在”的人。

      “其实我知道你。”孔逸炜说。孔家这代没有儿子。她自己也连生了三个女儿。不出意外的话,孔家下一代还是招婿:“我朋友家老二今年去芝大了。也读经济。她讲你还挺有名的。”

      孔家人个子都矮得很,她踩了相当厉害的高跟鞋,雷潜还是要很低头才能跟她讲话。但是她身上散发出的能踩平湾仔码头的气场,让任何人都不敢小觑。

      谁能想到,当初要了雷半性命的台和会,后来是碎在这个女人手里。

      陈家来的也是小辈。叫陈平松。是陈向的儿子。相貌平平,性格也不出挑,实在没什么讲头的一个人。

      最有意思的还是荣家。应该是知道了雷潜之前和荣家有过一些交集,派的就是荣兆杉的小舅子王靖。

      他们是酒肉朋友,曾经见面多半都是风月场合,最初认识都是在夜店里。如今换了身份站在一起讲客套话,看见彼此一本正经人模狗样的脸,都有些憋不住笑。

      但好在也都成功地憋回去了。

      “你们是熟的呀。”周伯彦好像什么都知道,“进去讲吧。熔城可不比你们那里,这天气厉害的。我们没关系,女士可不能晒着。”

      墓地断然不是聊天的地方。雷家在盐巷的空宅里招待宾客。连草坪上都搭了棚,尽有地方可以说话。

      进门的时候,许系舟就坠在这一长串真正的大人物组成的队伍最后,没怎么说话。

      雷潜进门前特地回头寻他。

      只看见半边头发,没对上眼神。

      倒是入席后正对着他坐,雷潜对这个座次安排还算满意。

      尽管都是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也吃吃喝喝的聊了两个钟。谁也没问久不露面的雷楠笙,谈到雷沛也只说可惜。个个都是明白到不能再明白的人,雷潜找回了他在生意场上的自信,一顿饭吃的竟然还算舒心。饭后又是送,这三个人谁也不会留在熔城的,就算是王靖也不会。

      送走了小佛,周伯彦一面讲陈向有个弟弟叫陈问,当初还和孔逸炜谈过恋爱,后来闹崩了的八卦,陈家和孔家之间的关系相当微妙,说白了是有点上不得台面的恩怨;一面又安排换了间房,转身出去安排人手,预备要让雷潜趁着所有人都在,能见就见一见自己家里的妖魔鬼怪。

      而那时雷潜正在手心发汗,不太舒服。

      脸上绝对是看不出什么的。这顿饭茶酒都很饮了一些,他脸色也不过细微地比平时红了那么一丁点。

      一直离的挺远的许系舟却注意到了,坐下前快速靠了过来,还兜手扶了他一把。

      “……”你什么情况?许系舟侧身看他,一双深邃无波的眼睛无声的问。

      雷潜心里清楚,如果真让许系舟说出来,也定然不会是什么好听话。总归是“怎么着你这就被毒死了?”诸如此类。

      他们都是体温偏低的那一类人,就便是熔城的天气,手脚也总是凉的。许系舟猛一下抓着雷潜的上臂,没掌握好力气,差不多整个手掌都伸进他卷起的袖子里了。雷潜被他冰的一激灵。许系舟自己也被他胳膊内侧皮肉暧昧的触感吓了一跳,开水烫着了似的,飞快地把手缩了回来。

      奇怪。雷潜就近定定地看他。心里多少有些错乱地想好奇怪啊。你不是撩我吗?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不撩了呢。

      他酒量相当可以,不是应酬的话,私下他自己也乐意时不时的喝上一点,基本没遇到过能把他直接撂倒的场子。但他不喝咖啡,也不饮茶,更不吸烟。熬夜纯靠意志力的。这波茶碱实在有点厉害,他感觉心跳节奏都不大对劲。

      也有可能是因为许系舟。

      他这样想,就耐不住也要去许系舟摸过的胳膊底下挠两下。

      痒。

      许系舟看他的表情已经从“你是不是有病?”变成了“你是不是真有什么病?”

      “我说了你要笑的……”雷潜口干舌燥地说,没有半点犹豫地暴露了自己的弱点,“……我咖啡因和茶碱都不耐受。”

      “……哈?”许系舟震惊了,这是他万万不曾想到的答案和对话。好半天哭笑不得,压低了声音说:“那杀你也太容易了。给你个槟榔你人不就没了。”

      “我没吃过槟榔。”雷潜好像有点迷糊,竟然还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我可以试试。”

      许系舟无语:“我是让你活不是让你死。”

      “我不是想死。”雷潜半真半假地说,“我也不准备死。我只是说……我可以试试。”

      许系舟听明白了,眼睛眯了眯,神色认真起来,却又显得有些复杂:“一定要这个时候说吗?”

      “这个时候不正合适吗?”雷潜不同意,“正好他也终于埋了。”

      有那么一阵,雷潜觉得许系舟可能会揍他。他不错神的盯着许系舟的眼睛,妄图从里面找到除了冷、愤怒、不屑和困惑之外的任何东西。余光看见许系舟搁在大腿上的右手,拇指神经质的搓着对他竖起过的中指的指侧。

      他们俩都挺白的。硬要说的话,雷潜可能还更白一点。但许系舟的皮肤更薄,会泛出血丝的那种薄,近于透明的质感。而红色又总是很惹眼,不用细看就能发现他不住扶摸的指头上,有一道跳动的、殷红的血管。

      “如果你想好了,我会说一说我的条件。”隔了挺久,至少是感觉挺久,许系舟在开口时已经完全控制住了情绪,平静的像是没事人一样。就是他好像忘记了,这原本就不是他们两个中任何一人有资格说条件的事。

      “我知道你对雷沛没感情。”他说,“但我希望你以后说起他时,不要用这样的语气。”

      明明自己都故作无情地说烧了,死了。

      演不下去了吧?藏不住了吧?

      呼吸都痛到缩成一团了吧?

      许系舟。

      “巧了。我也有我的条件。”雷潜混不怕死的说,“我希望我们以后不要说起他。”

      这是不可能的。雷潜自己也知道。但他就是要。他骨子里就有这样任性的一面,他一直知道。

      “雷沛死了。“他残酷地宣告,“我知道。但你确定你知道吗?”

      “雷潜你要明白……”许系舟不无尖刻地笑了,“你现在能坐在这里,就因为我知道他死了。”

      骗子。骗子。

      那你透过我,看着的是谁呢?

      雷潜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许系舟已经站起来走了,仿佛是怕多留一秒,真的会忍不住把拳头往他脸上招呼。雷潜从身后追上来,好像还喊了他一声的样子。但他也没理会。他一把拽开虚掩的门——盐巷都是仿古的院落,门是木栅格子嵌的整块玻璃——院子里纷乱窒闷的空气一霎时扑杀而至,兜头把一前一后两个人都罩了进去。

      绝对是很闹了一阵子了,但他们俩的注意力都放在彼此身上,竟然谁也没听见屋外的动静。

      “许系舟!”雷潜还在叫他。

      门外稍远一点周伯彦沉声道:“别让他出来。”

      “别出来。”这句是堵在门口的许系舟说的。他甚至条件反射地横起右臂,想把雷潜整个人都拦在身后。

      一片混乱中,雷潜抓住了他的手。许系舟的手也泛着潮意。但两个人都没顾上那些。

      院子正乱成一团。

      这是一间偏院。四间大屋并着回廊,中间围一水方正的池塘。没有假山,养着雷潜讨厌的鱼,很浅的塘。两头回廊上都站了不少人,乍一眼过去有眼熟的有眼生的,对面也是,但其实并没有人讲话。

      响动除了蝉,全都来自于池塘中央。太阳底下也不过大腿深的水里,一个女人湿淋淋的立着。头发和衣服已然融为黑暗的一体,像雷沛葬礼上女人们都戴的黑纱,浸足了水份,紧紧地缠裹在她身体上,勒紧,再勒紧,不断地侵吞她的呼吸。所以胸膛的起伏才那样缓慢,好似她早就不再需要氧气。好半天才勉强跳动一次的心脏,和她藏在滴水的湿发里苍白的嘴唇,还有只看得到一只的、几乎寻不见眼白的眼睛,让她仿佛半死的水鬼,不惧烈日灼伤也要前来索命。

      连鱼都惧怕地缩在水塘最远的角落。

      严敏。

      其实她身旁还有一个人的。严穆。雷潜上午跟他打过照面,穿戴很讲究的一个人,身边跟着两个神色各异的儿子。但此刻他也无比狼狈,浑身是水,依然不顾一切地操动着养尊处优的虚胖身躯,只想要把严敏整个拖走。

      直到门打开,他们都看见雷潜。

      才知道原本就没什么声音的院子,竟然还能变得更安静。

      严穆人僵住了,尽管还是不敢放开抱住他姐姐的手,到底还是有片刻细微地松动。

      而严敏。严敏黑透的眼睛在雷鸣、雷厉、雷定、周伯彦再到许系舟中间癫狂地搜索,最终穿透人墙死死地盯住雷潜。半晌在头发的缝隙里可怖地裂开嘴,露出鲜红的舌头,笑了。

      那一刻,唯一的声响是蝉鸣和水。还有严敏突然挣开束缚,回身一巴掌狠狠抡在严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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