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夏的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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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工结束，依旧是在十字路口和水沢分手。水沢笑着和亮介道别，亮介点着头心不在焉地应着，却怎么也挪不开步子。

　　已是盛夏的时节，终于告别烈日洗礼的黄昏里吹送着湿热的晚风，天地间只剩橙黄的色彩，柔和而暧昧。那样温柔的光线打在水沢离去的背影上，让亮介在原地怅望，久久忘了离开。

　　几乎是直到在街的尽头再也看不见水沢的身影，亮介才想起来要走。可是抬起脚，却不是以往回家的方向。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心底氤氲，想要一个人沉淀一下烦躁的心情，又很想找一个无关的人求证一些事情。

　　结果居然走到了东航家的店门口。亮介愣了愣才摇着头笑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一个归宿的呢？似乎是从认识航的那一天开始，就学会了相信，也知道了无论如何，自己都不会再是一个人。

　　进到店里才发现东航并没有回来，倒是奈都子伯母很热情地招待了自己。亮介有些不自在地打算告辞，却被奈都子伯母留下来吃蛋包饭。实在是没有拒绝长辈的习惯，亮介只好乖乖地坐在吧台前，怔怔地看着在忙活的伯母，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

　　蛋包饭还是一直以来的样子，嫩黄的色，点缀着画成笑脸形状的番茄酱。食不下咽的亮介抬起头，看见的是奈都子伯母慈祥而又温厚的笑容。心底的迷茫和徘徊好像一下子被那种笑容温暖了一样，让亮介忍不住想要倾诉。

　　“伯母……我……”

　　“嗯？”奈都子笑了笑，“亮介是有心事吧？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和我说说哦。”

　　亮介张了张嘴，又想不到如何开口地赶紧低了低头。沉默了良久亮介才轻轻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会有想要拥抱一个人的心情？”

　　奈都子惊讶地看了亮介一眼，发现那孩子仍旧是低着头，怎么也不肯抬起头的样子像是在不好意思。奈都子笑笑，“亮介是恋爱了吧。”

　　“诶？！”一直在脑海里盘旋着的词语蓦地被别人说出来，亮介猛地抬起头来，心里有什么被一下子击中了。

　　这时店门被人推开，东航和日暮里有说有笑地从外面进来，看见坐在吧台前面的亮介东航奇怪地大叫了一声，“咦咦你不是和水沢去打工了吗今天这么早就结束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听见水沢的名字的时候一下子心虚起来，亮介甚至都不敢再看奈都子伯母一眼，抱着面前的蛋包饭灰溜溜地去离东航他们远远的地方坐下。东航不明所以地继续吆喝着大嗓门，转问自家老妈，“他怎么了？”

　　奈都子饶有兴趣地看了落荒而逃的亮介一眼，然后瞪着自家儿子，“我怎么会知道！笨蛋航！”

　　眼见着大哥被奈都子伯母堵得一句话也说不来的日暮里，及其贴心地叫了声“伯母麻烦两份蛋包饭”，然后拉着被说是笨蛋的不依不饶的东航走到亮介的那张桌子上坐下。

　　亮介见他们来了，端着蛋包饭侧了侧身，颇为不自在地继续沉入自己的思考。

　　恋爱？是恋爱了吗？这种想要拥抱一个人想要接近一个人的心情，就是恋爱了吧？亮介当然不会不知道，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去承认，毕竟他想要拥抱想要接近的那个人，是同为男人的队友水沢。

　　是水沢的话，难道不会很奇怪吗？他是一个男人啊！而自己怎么会喜欢上男人呢？但是，和他牵手时候的心情是不会骗人的，那种心动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真实了。

　　亮介低着头，一直在和自己纠结着水沢是男人的这个问题。忽然余光里瞄到了正在努力往嘴里扒饭的日暮里。要算起来的话，日暮里也是男人吧？而且，甚至比水沢和自己认识的时间更久……亮介顿了顿，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

　　“日暮里……”
　　“嘎？”

　　日暮里嚼着嘴里的饭，头还没抬起来就被亮介紧紧抓住了手。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亮介意欲为何的日暮里，连嘴里的饭都忘了吞下去。鼓着腮帮子呆呆地看着亮介，只见他毅然地将他的手掌与自己的手掌贴合，然后一根一根地与自己的十指相握。

　　惊讶的日暮里嘴巴越长越大，碍于含着饭只好发出毫无意义的“啊啊”声，而另一边，强迫自己与日暮里十指紧握的亮介感觉也并不好，有一种根本就无法形容的别扭感，牵着日暮里的手，就觉得有小虫子爬上了自己的背，让自己忍不住开始打起哆嗦来。

　　“亮、亮介哥……”日暮里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亮介终于抬起头来和日暮里对视。四目相接的那一刻，亮介几乎是用了所有的理智才忍住即将挥舞到日暮里脸上的自己的拳头。

　　赶紧甩开日暮里的手，亮介怅怅地想，果然，似乎不是水沢就不行啊……和水沢以外的男人牵手的话，除了想揍对方还是想揍对方。

　　“亮介、亮介你怎么了亮介！”一旁的东航也似乎吓了好大一跳，扳过亮介的肩膀抓着他剧烈地摇晃起来。

　　“航……？”亮介愣了愣，又条件反射地抓住东航的手，与对方十指相扣。

　　与一脸狰狞的东航相互呼应的是嫌恶地甩开东航的手，足足愣了五秒钟才大叫了一声跑得没了影的月森亮介。

　　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被无辜吃了豆腐的日暮里和东航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子，日暮里才想起咽下嘴里的饭，而东航心疼地握着自己一次都没和女生牵过的手，委屈得自己就像是被莫名夺去初吻的可怜人。

　　“亮、亮介哥……亮介哥变成牵手魔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日暮里的尖叫和东航一脸菜色地抱怨声中，是目睹了这一切的奈都子望着亮介的背影若有所思的脸。

　　终于验证了什么的亮介一口气冲出东航家的店，走到人声鼎沸的大街上，觉得自己的心仍然因为狂奔而无法停止那强烈的悸动。

　　之所以会去牵日暮里和航的手，只是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欢男生，但结果似乎证明自己并不是。那么，自己果然还是喜欢女生的了？

　　已经不敢去深究为什么水沢对于自己而言是这样一个特殊的存在，亮介当机立断地掏出手机随便找了个女生的电话拨了出去，对方甜甜的音调在亮介听来莫名地有些烦躁，但还是约她出来玩。与兴高采烈的女生形成对比的，是挂了电话以后完全打不起兴致的亮介。

　　仔细想一想，已经很久没有和女生约会了吧。而自己似乎也觉得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因为要练习体操，因为要和水沢一起打工……那些所谓的女朋友们，真的已经被自己全部抛在脑后好一段时间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的呢？用自家老妈的话说是“变正经了不少嘛”，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正经的呢？加入了体操部之后，有了名为体操的梦想之后，和水沢熟识起来之后……究竟艺术体操和水沢带给了自己多么巨大的改变呢？

　　为了打发掉距离和女生约定好的这一段时间，亮介决定先在附近逛一逛。大街上迎面走来的无一不是成双成对的情侣。模样可爱的女生娇俏地依偎在男朋友的怀里，甜甜蜜蜜卿卿我我简直把周围人都当做是浮云。

　　有对象……了不起啊！亮介瞪着过路的人群，又觉得现在自己的情绪实在是太过不稳定了。叹了口气，亮介干脆在原地停住，抬头望着皎洁的月色。

　　七彩的霓虹灯闪烁着，路灯也亮得如同白昼一般。然而月亮的光辉一直浸染在天边，并没有被这些五光十色的灯火所掩盖。

　　——不会被掩盖的光芒啊。无论周遭是怎样的事物都好，那种不会被掩盖的光芒。

　　大街上的巨大立体电视中正转播着有关世界杯的节目，三三两两的人群都停驻下来。世界杯期间的大街上，总是弥漫着这样狂热的足球热的。百无聊赖又正打算消磨时光的亮介干脆也停了下来，眯着眼睛看着屏幕中，那些正在青草地上黯然落泪的蓝衣身影，忽然觉得有些一贯的认知被轻易地打破了。

　　足球这项运动的不可预知性终于这样残酷地被体现出来，唯一的机会就这样被失去掉了，下一次是四年以后，可没有人知道四年后会发生什么。同样也没有人能够凭借着一贯的认知去做一些自以为是的事情。

　　这世上的事情，每一天都在发生着变数，每一天都会衍生出无数的可能性。包括喜欢，包括爱。

　　围观着的人群渐渐散去，最终只剩下亮介一个人怅怅地望着已经转播其他节目的大屏幕。顿时没有了想要约会的心情，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一个人再好好想一想，有关水沢的事情。

　　打电话取消掉约会的时候，果然被电话那头的女生好一通抱怨。亮介捂着被埋怨得几乎发烫的耳朵，觉得今天晚上的自己真是差劲到家了。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很累，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再去验证什么了。

　　因为证明了，就是没有办法再去反驳了，就是必须要去承认了。

　　亮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掉转方向往常去的游戏机房走去。很久没有光顾的地方在此时却能给他一种强烈的熟悉感，能够借以驱散那正在心里盘绕的茫然和无措。游戏机房还是之前自己被解雇时候的样子，热热闹闹的，到处都是在浪费时间和青春的少男少女。

　　去卖饮料的窗口打算随便买瓶喝的东西，再和原来的同事打打招呼，谁知道好歹同事一场的男生看见自己就和见了鬼似的，低着头飞速地把可乐递出来不说，还和打发不良一样诚惶诚恐地说“就当是我请你喝的吧！”

　　什么叫“就当是”啊！亮介皱眉，啪得一声把钱拍在柜台上，吓得那个小男生似乎又哆嗦起来。

　　拿着饮料亮介漫无目的地在游戏机房里绕了起来，各式各样的游戏器械都没办法让他提起兴趣，亮介只好一边无聊地看着别人玩，一边喝着手里的可乐。身边充斥着的都是陌生的人群，没有熟悉的脸庞，也没有熟悉的笑容。

　　跳舞机前面似乎站着不少人，几个染着头发状似高中生打扮的人正围着一个女生，兴高采烈地吆喝着什么。亮介看着那台跳舞机发起愣来，最后一次来游戏机房的时候，玩的就是它吧，那次是和谁在一起玩呢？

　　啊，是水沢吧。是水沢……

　　那个时候的水沢，说着自己玩的不好这样的话，却跳出了很高的分数。认真起来就好像连表情也顿住了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都好看而标准；更多数时候，他还是笑得眉眼弯弯，好像一副怎么都不会生气的样子。

　　水沢笑起来真的很好看，还有他叫自己名字时的声音，也糯糯的特别好听。

　　“喂！把你的手拿开！”

　　压抑着不满的高高扬起的熟悉的女音让亮介一下子回过神来，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惊讶地发现原来刚才被男生们围住玩跳舞机的女人竟然是水沢的前女友渡边琉璃。此时的渡边正被一个男人强硬地搂在怀里，——很显然，力气没有对方大的渡边，除了瞪对方根本就挣脱不开对方的桎梏。

　　“喂喂，搭一下肩膀会怎样？和我们一起去玩吧？”

　　“谁要和你们一起去玩？！差劲！我说了，把你的手拿开！”

　　“你这个女人，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实在是看不下去的亮介叹了口气，搔了搔头发才懒洋洋地开口道，“喂，我说你们，够了吧……”

　　成功地将那些人的视线吸引到自己这边，仍然被男人桎梏着的渡边在看到亮介之后也愣了愣，若有所思地说道，“啊……是木山亮介……”

　　亮介翻了个白眼，不过这个时候也没工夫去纠正渡边的错误了。那些男人一副好斗的样子将自己围住，正抱着渡边琉璃的男人一脸凶恶地说道，“你小子想干什么？多管闲事？！”

　　亮介不屑地笑了笑，眼神也冷了下来，“就是要管了，怎么样？”

　　男人正准备说话，就被旁边的另一个男人拉了拉，“大哥，他……他是乌森的月森亮介，是、是跟着东航混的。”

　　男人的脸色变了变，这才放开渡边，狠狠地撂下一句“走着瞧”之后，带着自己的小弟们灰溜溜地跑走了。

　　知道今晚是没地方撒气的亮介吐了口气，什么嘛，航那家伙还真是声名在外。挠了挠头发现渡边正一脸嫌恶地拍着被男人搂过的地方，亮介皱皱眉，这女人虽然说只是水沢的前女友，不过看着她的样子实在是不能把她和水沢联想到一起去。

　　“喂，你……”

　　渡边闻言抬起头来，朝亮介点点头示意道，“谢了啊，木山亮介。”

　　“喂喂！我叫月森亮介！”亮介忍不住纠正，真是的，什么木山亮介啊……

　　“哦，那谢了，月森亮介。”

　　看着渡边那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亮介没来由地有些气，心里觉得她好歹是水沢的前女友吧，怎么能这么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如果她出什么事，以水沢那种老好人的心态，一定会很担心的吧……

　　“真是的，水沢到底是因为什么才和你交往的啊……”忍不住小声嘀咕着，却很不凑巧地被渡边听见了。渡边挑挑眉，忽然几步走到亮介面前。

　　“请我喝饮料，我就告诉你。”

　　亮介看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看的渡边，顿时意识到自己似乎是真的惹上了一个麻烦的角色。

　　再去买饮料的时候，好像又把前同事吓了个半死，真不知道他为什么就这么怕自己。亮介捏着冰冰凉凉的西瓜汁走到游戏机房外走廊的长椅上，渡边正坐在那里，因为无所事事地将手撑在椅子上晃着腿玩。把西瓜汁递给她，对方这才诚恳地道了声谢。

　　坐下来之后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亮介捧着自己喝到一半的可乐，变得踌躇起来。一旦和水沢挂上钩的事情，就变得好像连基本的考虑能力都丧失掉了。

　　“你也爱喝可乐啊，水沢也爱喝可乐。而我爱喝西瓜汁……”渡边先开了口，咬着吸管低着头说，“所以，大概从一开始我和水沢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吧。”

　　亮介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我和水沢是在补习班认识的，他高我一届。第一眼见面的时候就喜欢上了，然后主动和水沢告白。那个时候还想着，‘诶……像水沢君这样温柔的人可能不会接受我吧！’没想到，他居然答应了。……其实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但是我能感觉得出来，每次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都藏着很多心事。我问他，他从来不说，后来我就不问了。不过从那个时候我就有了预感，我和水沢，大概真的不会长久。”

　　“不是……喜欢吗？”

　　渡边笑了笑，笑容里藏着说不清的苦涩，“你知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为什么会叫你木山亮介吗？和水沢交往之后不久，他有一天忽然找到我，和我说对不起，说他没办法再骗我也没办法再骗他自己了。和我在一起，是想尝试着去忘掉对另一个叫木山的男人的喜欢。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啊，如果哪一天让我看到了木山这个人，我一定要好好揍他一顿。……居然，害水沢哭成那样。”

　　亮介愣了愣，有些不忍想起水沢因为木山而哭的画面。究竟是多强烈的喜欢才会让水沢放弃自己的幸福？

　　“后来，就分了手。水沢一直觉得很亏欠我，就对我很好。而我，我总是想着说不定还有机会，就总是缠着他陪我玩。不过现在我明白了……大概是没可能的吧。”渡边说着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西瓜汁，看着亮介道，“我说完了，这就是我和水沢的故事。所以简而言之，不是他看上了我哪一点，而是我看上了他的全部。不过无缘无份，就是这样。”

　　因为觉得自己是先提出分手的那一个，所以一直对对方抱有愧疚之心；想通过和女生交往来确定自己并不喜欢男生，却一直忍受着内疚和自责这样的心理压力；希望所有人都好，才一直弥补着被自己伤害了的渡边，却惟独忘记了自己的感情……水沢拓，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笨蛋啊？

　　“喂，渡边……”
　　想要把心里面的话说出来，无论说给谁听都好。

　　“我……其实我……”
　　其实怎么样呢？其实好像是，喜欢上了一个人。

　　“其实我，好像喜欢上水沢了……”
　　终于说出来了啊，是他啊，喜欢上的那个人，是水沢啊。

　　不敢看渡边望过来的惊讶的视线，亮介还在刚刚告白后的震撼中挣扎，口吃地解释道，“我、我不是，我不是喜欢男生，我好像、我好像只是喜欢他……女生的话，我不知道女生可不可以，但是……但是我……”

　　“知道了，是想证明一下吧。”耳边响起了渡边的声音，亮介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忽然站在自己面前的渡边捧住了脸。亮介瞪着眼睛看着快要吻过来的渡边，终于在渡边亲上来的那一刻把她推开了。

　　被推开的渡边愣了愣，然后笑了，“喂，果然还是不行吧？接吻这种事情，果然要和喜欢的人才可以吧？”

　　没有理会像是被雷劈中一样怔坐着的亮介，渡边笑着和他挥手道别。临走时想了想才说道，“还好你刚才推开了我，不然我就叫拓君永远不要理你什么的。你看上去不错哦，木山亮介，敢对拓君不好的话，我可是会揍你的哦！”

　　亮介愣愣地看着渡边，压根忘了说话。只能怔怔地抚慰着自己正在狂跳不止的心，有什么还是被验证了，终于要承认了。

　　是真的喜欢啊。
　　月森亮介，喜欢水沢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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