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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偶像的争吵
1月21日这天,人群一大早就在广场上聚集起来,对即将开来的那辆千年来从未有过的囚车翘首以待。不少妇女着意打扮了一番,穿起了去礼拜堂时的服饰,披散着脏兮兮的头发的小姑娘们手里捧着五彩缤纷的鲜花。
“妈妈,国王要结婚了吗?”有个骑在母亲脖子上吮大拇指的小男孩问。
“是的,小伙子,和吉罗婷夫人!”站在附近的一个男人抢先回答。人群随即爆发出一阵笑声。
后排一个满脸痛苦的老太太听了这话,更加拼命闭紧了双眼,在胸前不断划着十字。
囚车耽误了好些时候,直到民众都有些失去耐性了。有传言称国王已在半路被埋伏的贵族和他们的骑兵给劫走了。刽子手在不满的抱怨声中焦躁地从台上爬上爬下。
“他来了!”十点多的时候,一个眼尖的小女孩率先喊道。
载着国王的黑色马车终于从远处驶进了人们的视线。那马垂着头,动作慢吞吞的,仿佛满不情愿似的。
“加把劲儿吧,伙计,这是你最后一次为君主制服务了。”前排的一个汉子笑着对马喊道。
国王被押下车。和受审时的沮丧不同,他这时看上去恰到好处地平静,既不太狼狈以致引起恶意,也不因过于骄傲而惹人反感。民众中顶恨他的,这时心里反而泛起最深的怜悯之情。当这个人在他们的想象里把玩着王冠上的珠玉、挺着臃肿的肚子在情妇中间摇曳时,他们只渴望他的鲜血;而当看到他和他们一样在冷天里衣着单薄,面容憔悴而愁苦时,他才又变成了一个脆弱的人。倘若国王在这时乞求饶恕,他们甚至会为了拯救他而攻击那些反对者呢。
走至断头台中央时,国王突然挣开拘束着他的人,冲向台子边缘。他的双手被捆缚在身后,几乎难以保持平衡,然而行刑台周围的几个士兵仍立即摆出了戒备的架势。
“我清白地死去。”他对着下方的人民喊道,他的话语在空旷的广场上被风吹散,只间或听得到零星几个字眼,“我宽恕那些判处我死刑的人。愿我的血之后,法兰西的土地不再染上鲜血!我……”
他最后一句还未说到一半,其中一个刽子手匆匆忙忙做了个手势,宣告行刑的鼓声随即打断了他的自白。
“他最后一句讲了什么?”国王被重新押回行刑台时,人群里有个人问。
“没听见。谁在意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是句蛮有意思的话。要是有人听见了就好了!”另一个声音感慨道。
艾迪特凭着一种倔强的决心,刻意摆出庄严和不为所动的神情,下巴像保持平衡那样僵硬地翘着。当最后的时刻临近时,她也在不安和期待中屏住了呼吸。
铡刀落下了。台下先是一片死寂,接着突然不知谁喊了一句:“国民万岁!”人群顿时沸腾起来,震耳欲聋的礼炮声一齐轰鸣,庆祝一个新时代的曙光的降临。小孩子感到获得了准许,纷纷把手里的花束向空中高高抛去,少女们牵着彼此的手,围成一个个圆环转圈。站在她身边的菲利普也举起手臂发出喜悦的喝彩。
艾迪特到底还是太容易受到气氛的感染,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她在人流的涌动中几乎要站不住脚时,身旁的一位年轻女人伸手拉住了她。
“露西尔女公民?”艾迪特惊喜地叫道,“我刚刚怎么没有认出你?”
“你一个人吗?”她留意到露西尔今日并未跟她的丈夫在一起,好奇地问。
露西尔点点头:“有些时刻我更喜欢自个儿见证。”
“我们终于得胜了!”艾迪特陶醉地拥抱住她的朋友,“你怎么这样沉静,我的朋友?”
“我不会为了一个人的死而放声欢呼,”露西尔没有微笑,可是双眼亮闪闪的,“但我为暴君的消灭而心中狂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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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从革命广场散开后,艾迪特穿过杜伊勒里花园,沿着河岸一路向东前行。无论是马车的车轮轧过街道上鹅卵石的声响,在她经过之处飞散开来的鸟群,还是塞纳河的水面所折射的千万道金色的光辉,今日似乎都格外令人欢欣雀跃。
若是说艾迪特代表了巴黎风韵,已经逃到海峡对岸的那些品味高雅的人士想必要笑出眼泪。然而这个时候的巴黎热情又莽撞,确与她这样的少女一拍即合。艾迪特今日用一种时兴的束发方式把长发向上掖进内层,再以一根窄窄的红丝带绕着脑袋固定住,乍一看好像头发被剪短到了齐耳的长度;可是这头鬈发太过浓密和蓬乱,她又很少记起来要把它们束一束,以至于此时从正面看,它们就像一团鸡窝里的稻草似地包裹住夹在中间的脸蛋,显得颇有几分滑稽。
艾迪特对此自然毫无察觉;一个快乐的灵魂总会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中心。她自豪地仰着脸,像小鹿一般轻快地穿梭于行人之间,有时似乎嫌走路太慢,便蹦跳几下,接着又想起这动作于自己现在的年纪太不合适,就满不情愿地停下来,故作端庄地步行一段。
一直走到市政厅附近,她才终于看到了静立在桥边的一身黑衣的安德烈。他这时看起来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在鲁昂的河边取景的画家,只是身边没有摆着画板和颜料,然而他注视着远方的河流时那种毫不造作的严肃和感伤,这样强烈地让她回忆起往昔的时光。他肩上层层叠叠的头发随着微风吹拂与河水的涟漪以同样舒缓的节奏向后翻卷着,为这一幕添了一段画意。艾迪特的视线甫一捕捉到那身影,就快步向他小跑过去。
“我到处找您,”她还未走近桥中心,就带着快活的气喘朝他喊道,“您怎么没去观看处决?我本以为您一定会来的。”
“一切顺利吗?”安德烈转过身来,只微笑着问她。
“是的,现场热闹极了。阿黛勒姑妈声称她‘受不了这闹剧’,要求我们把窗帘都拉得严严实实的。玛尔戈本也要来的,可是姑妈看起来神经衰弱的老毛病又犯了,她只好在家陪她。菲利普表哥也有些惊讶您没到场。我们都以为你不会不想来见证我们的胜利的!”
“也许我不愿意感觉是自己促成了一个人的死亡。我听到最后的礼炮声了。这就够了。”
“一个真正的共和主义者绝不会软弱。这不是您自己在台上讲过的话吗?”艾迪特歪歪头,疑惑又带点不满地问。
安德烈摇摇头: “我并不是后悔或畏惧了。但我打心底里厌恶死刑。”
少女更加被弄糊涂了,不过她这时心情太振奋,也就不愿再刨根问底。她举起胳膊,神气十足地朝他扬了扬手里的手袋,炫耀玛尔戈绣在上面的三色旗。
安德烈随着她走下桥,两人沿着塞纳河岸肩并肩散起步来。艾迪特沉浸在欢乐的空气中,时不时把手袋拎在身前原地旋转一圈,裙摆偶尔蹭过他的裤腿,弄得他痒痒的。
她对着身侧的青年喋喋不休:“哎,我真庆幸自己能来巴黎!我就是没法像玛尔戈那样整天坐在屋里做针线活!要是和那些外省姑娘一样,被困在乡下,眼睁睁看着整个世界风起云涌,人人都在改变历史,而你却只能困在家里,困在壁炉边上,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前线的战士们缝点绷带,啊,我简直想象一下就要浑身发抖!我一定会给无聊死的。能够生在这个时代,我多么幸福!如果我也能上战场打奥地利人就好了!”
“参军?那可一点都不好玩,艾迪特。你要穿上长裤去骑高头大马吗?”安德烈被身边人那美妙的顽皮相逗乐了,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
艾迪特反而有些被惹恼了。“有什么不可能?只要把辫子一剪,裙子一脱,蹬上靴子,裹上大衣,谁也看不出来!”她边说边用手在身子上下比划着,“我也知道有女人在这么做!要不是我舍不得玛尔戈和姑妈,我也早就这么干了!我的脸晒得黑些,长相也不怎么秀气,要是那样打扮起来,比您看上去更像个男子汉!您别想吓倒我。”
“就在这里写写文章不是很好吗?”安德烈耸耸肩,但仍未收起笑容,“战场可不是闹着玩的,要流血,大片大片的血,你到时见了可别哭鼻子。”
“哭鼻子?”艾迪特立刻嚷嚷起来,“难道我不是每个月都要见到血?我敢说,要是那事发生在你身上,你才要怕得哭鼻子呢!”
安德烈愣了一会儿神,待反应过来她所指的意思后,双颊一下飞上两朵红云,因为皮肤的白皙而更加无从掩藏。“喔……艾迪特,你……”他扭开视线,一只手难为情地搔着脖子,小声嘟哝。
艾迪特话音一落,自己本也有些发窘,后悔起没听阿黛勒姑妈的、早点改改这口无遮拦的习惯;不过眼见对面的青年更是羞得不知所措,她反而一下子理直气壮、几乎得意起来。她双手叉在腰间,唇边露出一抹坏笑,声音和下巴一起扬起来:“怎么?我早就不是鲁昂的那个小丫头了!您把我丢开的这些年,我已经长成大人了!我又不像你一样长不大!”
安德烈无可奈何地笑笑:“我?长不大?”
“你难道不是还和十六岁时长得一样?”她抬起手去捏他的脸颊,为了报复他把自己的雄心壮志当成小孩子的异想天开,指尖故意多使了些力气,害得青年吃痛地哼了一声。
“你觉得我戴假发和留胡子会更合身份些吗?”他摆出一副认真考虑的架势。
“啊,不,千万别!”艾迪特急得大叫起来,双手贴着他的两只耳朵捧住他的脑袋,仿佛生怕它转眼就变了样子,“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看到近在咫尺的唇边露出笑意,少女才后知后觉地为自己的冲动感到难堪,匆忙把手收回来。
“从今往后只会越来越好,是不是?”她为了转移话题,就问道。
安德烈还未来得及回答,街角两个娃娃的嚎啕声就打断了他。在处刑现场看热闹的劲头过了,焦头烂额的母亲还是拿不出面包,孩子们又饿得直哭。一个双手插兜的路人哼着《一切都会好的》的欢快曲调从旁边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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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迪特听闻罗兰辞去了内政部长的职务,匆匆前往拜访罗兰夫人。
“是我让我丈夫辞职的,”罗兰夫人告诉她,“国王之死包含了太多令人不安的因素。革命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就要收不住它的铁蹄。我担心九月大屠杀那样的场面迟早将会重演。”
“九月大屠杀!您竟用起了贵族和保王分子的语言!”艾迪特激动地嚷道。①
“九月发生的事件难道不是对革命理想的侮辱?”罗兰夫人诘问道。
“人民的愤怒是正义的!也许手段不是那么合乎法律,可那些所谓的受害者也并不无辜!如果不消灭身后威胁他们亲人的仇敌,共和国的士兵们怎么能够安心地开赴前线?您这话全然是一种苛责!”艾迪特生气得嘟起腮来。
“是吗?这其中夹杂着太多兽-欲的发泄,请恕我不敢恭维。”罗兰夫人冷冷答道。
艾迪特猛地把手按在桌上站了起来。
“啊,是啊,您是有钱人家的独生女,您请家庭教师,学过钢琴、舞蹈和礼仪,和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小姐没什么分别!”
她的双肩都在颤抖,冲她最敬爱的偶像吼道。
“您没在城市最阴暗的巷道里奔跑过,您没见过那些为一口面包出卖尊严的女人、面带菜色的赤脚的孩子!可是我要告诉您,我见过。您说得对,九月是有一场令人厌恶的屠杀。那这些女人、这些孩子,她们难道就不是一场屠杀的受难者?比起刀斧带来的一时的剧痛,这种慢性的、撕扯灵魂的杀戮难道不是更加残忍吗?”
玛侬·罗兰似乎受到了一定的冲击。她神情严肃,身子微微向椅背仰去。
“您在故意无视另一边的苦难!我尊敬您,但我还是必须这么说:您缺乏公正!”艾迪特抛下这句,快步跑出了罗兰的府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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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玛尔戈一推开卧室的门,看见的就是穿着睡裙坐在床边、双眼哭得红肿的妹妹。
“我那样冲她大喊大叫!夫人一定恨上我了!我想,她再也不会让我进门了!”艾迪特神情沮丧至极。
“哦,可怜的妹妹。我认为罗兰夫人不会介意很久的。”玛尔戈不由得心生怜惜。她放下蜡烛,在床边坐下来,揽过妹妹的肩。
“不过,玛尔戈,我并不后悔说了那些话!我依然相信,我对自由的理解比夫人要更深刻些!”
“我相信你。你知道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玛尔戈抚摩着妹妹翘起来的发丝。
艾迪特委屈巴巴地搂住玛尔戈的腰,以哽咽的嗓子撒娇:“姐姐,我今晚想和你一起睡。就像小时候那样,挤在一张床上,好不好?”
玛尔戈无可奈何地笑笑。
艾迪特像童年时代那样,把脑袋埋在姐姐香软的胸脯前。她哭累了,很快便掉进梦乡。
玛尔戈在黑暗中吻了下妹妹的额头。“晚安,亲爱的艾迪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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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的雅各宾俱乐部人满为患。
菲利普坐在靠边的座位,艾迪特从后推着夏琳的轮椅,坚持站在他旁边的过道上。
安德烈接着罗伯斯庇尔,上台发表关于反对罗兰的讲话。
“……可是罗兰退缩了。”他声调冷静,几乎不去看手中的草稿,“他以爱国者自居,却在共和国最需要他的时刻抛弃了他所肩负的责任。为了什么呢?一个暴君之死!”
“难怪你对他这样念念不忘!”夏琳向后扭过头来,轻声对她的好友调笑,“你的这位凯尔奈真真像个太阳神似的!”
艾迪特脸一红,在朋友肩头轻拍了一下。
他今天的确格外俊美。灯火映照出他方正而优美的下颌,使他过于苍白的面颊带上更多红润的色彩。
演说结束,一个男人尖利的声音在大厅里突然响起。
“我指控凯尔奈是一个贵族!他的立场值得怀疑!”他伸出胳膊毫不留情地指向台上的安德烈。
“证据何在?”安德烈不为所动,冷漠地反问道。
场下的另一人喊着:“有人亲眼见过你经常出入旺代的一座领主城堡!就在去年!”
此话一出,安德烈却似乎显得不安起来。艾迪特看到他身体微微向后退去,撑在讲演台上的手臂绷紧,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拉扯着垂在胸口的领结。
俱乐部里仍有不少罗兰的支持者。对演说者的指责不满的他们陆续附和,要求调查针对凯尔奈的指控。
眼见安德烈的沉默,全场一片哗然,人们开始议论纷纷。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止住了这场哄闹:“我要求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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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①关于“九月大屠杀”:1792年9月2日,因传闻在押的保王党分子在狱中策划起事,巴黎的一群武装群众冲进监狱中屠杀囚犯。5天之内,约有1200名囚犯被用残酷的手段杀死,其中很大一部分是贵族,包括路易十六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闺蜜朗巴勒公主。有人称其为法国大革命的“第一次恐怖”。这一事件,后来成为国民公会中执政的各派别之间相互争斗的一个重要政治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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