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冰

　　先前，程意已经通过线上的方式联络到了医院那边和出版社对接的医生，经过大约持续一周的时间里详细周密的商谈，定下了大致的方案和安排，接下来就是口头协商具体的细节。
　　对方将见面的场合定在了市中心的一家日式餐厅。
　　来参加商谈的医生有三名，其中就包括那天程意在急诊科见到过的女医生，也就是沈西朗的对象。而程意这边，跟着他前来的是他们小组的副组长林雪。
　　几人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后，分别握了握手，就入座了。
　　而程意这才知道，女医生的名字叫高雅诗，一听就很有气质。程意近距离去观察，才发现，脱下白大褂，穿上便装之后的高雅诗，不仅高挑靓丽、身材曼妙，气质很好，还待人随和，声音动听。程意心想，如果自己是直男的话，对这种类型的女人根本毫无抵抗力。
　　高雅诗笑了笑说：“程老师，请问我脸上是沾了什么东西吗？”
　　程意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的视线太明显了，被她发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程意轻咳一声，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见林雪在旁边揶揄说：“程老师他啊，只是太久没有看到像你这样的大美人了，才会看得那么入神。”
　　另一名医生听见后，笑着说：“那程老师大概要失望了，我们高医生已经有对象了。”
　　林雪的打趣只是点到为止，虽然她也很好奇对方是怎么样的人，但她不会逾越社交和私人之间那条泾渭分明的界限。
　　程意发现了林雪的用心，而他也和林老师一样，是分寸感极强的人。在社会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不仅学会了看眼色、转移话题，也学会了公私分明。关于男女情感、风花雪月那些事，可以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或是活跃气氛的利器，但不刨根问底是对他人最基本的尊重。
　　虽然他很想知道高医生和沈西朗之间发生过什么，但他不会特意追问，这会显得冒失又唐突。
　　程意打了个哈哈，笑着说：“既然名花有主了，我哪敢再有什么想法？我们还是先治治肚子最实际。”程意拿了两份菜单，两边各一张，问他们有什么想吃的。等选完之后，程意负责点单。
　　在等待上菜期间，他们开始谈论有关工作的内容。其实大致上已经确定了方案，要谈论的也只是些细节，比如采访日期、资料整理、具体分工之类的琐碎事项，很快就能确定下来。所以，这顿晚餐与其说是一场会谈，不如说更像用来熟络关系的一次聚会。
　　清酒上了一杯又一杯，很快他们就喝了个酩酊大醉。而程意酒量很好，加上这次点的清酒度数不高，最后保持清醒的只有他和高医生了，其他人都趴在桌子上，面色涨得通红，或是喃喃自语，或是不省人事。这让程意有些纳闷，他们好像也没有喝多少啊？
　　程意只好从醉鬼们身上问出电话，用他们的手机联系他们的家人或朋友，将他们带离现场。
　　林雪被她的男朋友接走了，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离开，最后只剩下高医生和程意，两人面面相觑。
　　程意笑着说：“高医生，看不出来，你酒量这么好。”
　　高雅诗满脸通红，连耳垂也是红的，她唇膏的颜色晕开了一些，显得更加性感。她用勺子搅动着杯子里的冰块，另一只手托着腮，用一双迷离的醉眼，好整以暇地看着程意。
　　程意见她状态不太好，连忙问：“怎么了？高医生，你不舒服吗？有没有人来接你…… ”
　　高雅诗笑了笑，在昏黄的光线下，她明艳的妆容显得她更加美丽，是充满蛊惑力的那种。她轻启红唇，用一种暧昧的语调说：“你就是程意。”
　　程意只当她也不胜酒力，尽说些糊涂的醉话，便说：“高医生，你喝醉了。”
　　“我没醉啊。”高雅诗用醉鬼的逻辑反驳程意，用一种慵懒迷人的语调说：“你就是沈西朗念念不忘的前男友程意……我说得对吗？”
　　听到高雅诗这句话后，他清醒多了，如同在北极圈里遛了个弯，一股莫名的寒冷攫住了他的心神。程意谨慎地问她：“你怎么知道的？”
　　分手后，他们谁都没有向别人提起过对方。就算在恋情期间，他们也很低调，没告诉过任何人。
　　“沈西朗亲口告诉我的。”因为醉酒，她的话有些含糊不清，每个音节像黏在一起似的，但程意却听得清楚分明。她喃喃自语般继续说，“他从大学一直说到了现在。”
　　程意心下一沉，却不知道如何应对，只好试图蒙混过去：“高医生，看来你喝醉了喜欢编故事啊。”
　　高雅诗移开了视线，似乎对程意模棱两可的态度并不满意。她嘟嘟囔囔地翻了个身，趴在桌子上，闭上眼睛，似乎是真的醉了。
　　程意看着眼前的场景，叹了口气。这么看来，害人不浅的酒桌文化还有像传统文化那样代代相承的特性。程意庆幸自己酒量好，喝得也不多，不然都不知道能指望哪个人来收拾残局。
　　程意坐回椅子上，百无聊赖地拿出手机，开始玩消消乐。
　　高医生没有彻底醉倒之前，曾经说过有人来接她，所以程意只要在这里等着那个人来就好。他瞥了眼高雅诗，喝醉之后，她面若桃花，像均匀地涂了浓色的腮红。
　　程意看着没有防备的模样，心里毫无波动。程意转念一想，觉得高医生心真大，在不相熟的男性面前还能喝得酩酊大醉，还好自己是正人君子，性取向也对不上，不会趁虚而入。
　　虽然手上玩着游戏，但程意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沈西朗放大版的脸。
　　刚刚高医生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会将他们之间曾经的关系告诉她？
　　如果沈西朗对她知无不言，那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他们是相亲对象，还很有可能是男女朋友。
　　程意拿起杯子，往里面倒了些之前点来解酒的浓茶。比程意想象中更加涩苦的味道弥漫在唇齿间，程意突然觉得心烦意乱，觉得很不是滋味。为什么分开了这么久，他还是被沈西朗牵着鼻子走？
　　等等，来接高医生的，不会就是沈西朗吧？
　　程意抬眸，朝餐厅的门口望去，没有发现有人进来。他放下手机，想悄悄溜号。
　　就在程意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整理好的时候，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程意，你怎么在这里？”
　　沈西朗说话的时候，好像“程意”两个字是什么晦涩艰深的字眼，发音时格外艰难。
　　程意装作不经意的模样，抬起头来看向沈西朗的方向，带着惊讶的神情说：“沈西朗，你吓我一跳……没想到又见面了，好巧啊。”
　　程意刻意保持的疏离感让沈西朗有些不习惯，他皱了皱眉，说：“我来接Christy。”
　　沈西朗的声音是程意一贯所知道的那样，低沉而好听，还带着几分不太明显的沙哑。程意记得，高医生说过，她的英文名就叫Christy。
　　仔细想想，在整个高中时代，沈西朗是不会主动叫程意的名字的，除非程意做了什么令他生气的事情。所以，刚开始，程意经常故意做让沈西朗不高兴的事情，比如偷偷把沈西朗已经做完的卷子拿去抄，以口渴又没带水壶为由堂而皇之地喝光了沈西朗的保温杯里的水，上课时老师喊同学上去回答问题的时候极力推荐沈西朗，和同学一起写黑板报的时候捎上当时看上去有些社恐的沈西朗……每一次，沈西朗都会对程意的恶作剧行为深恶痛绝，并咬牙切齿地说出“程意”二字。
　　古人说千金难买一笑，对当时的程意来说，沈西朗说的一句话，都要比天上的月亮还宝贵。
　　望月的人想捞月，程意也不能免俗。还好他最后抱得美人归，每天都能听到沈西朗喊自己的名字，虽然次数不多，但程意十分受用，那段时间简直是如沐春风。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的行为简直不要更幼稚，但是谁还没有个黑历史？程意笃定，沈西朗肯定不会记得这些事情，更不会知道自己潜藏着的、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程意抬眸，却没想到直接撞进了沈西朗的目光里，就好像沈西朗刚刚一直在凝视自己一样。程意顿时有些尴尬，于是将视线投向高医生，轻描淡写地说：“高医生醉得不轻，你最好早点送她回家。”他想起沈西朗见到自己后第一个问题，自顾自地解释道：“我们出版社和高医生所在的医院有业务上的合作，今天是出来谈事情的。”
　　程意想，沈西朗可能不会在意这个。他对沈西朗的性格再熟悉不过了。沈西朗对情感方面的事十分迟钝，已经不是反射弧过长的问题了，而是让程意怀疑他是不是个ai，说好听些，是不解风情，说难听些，是冷漠无情。只是程意轻看了时间的力量，不知道时过境迁，性格也会随着经历发生改变。或者说，他其实并不完全了解沈西朗。
　　沈西朗点点头，客气地说：“谢谢，麻烦你照顾她了。”
　　程意摆摆手，说：“没事，这是应该的。”
　　然后程意便看着沈西朗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程医生身上，然后伸出手搭在她肩膀的一侧，俯身凑在高医生身边，轻声喊她的名字。
　　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自然，可以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非比寻常。如果不是对彼此十分熟悉，是不会做到这样亲密的。而且，沈西朗神色自若，仿佛把程意看作一团空气。
　　程意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看向窗外的风景——这家日料店坐落于商场的六楼，透过这面玻璃窗，可以看到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与行人，还有璀璨的霓虹灯色。
　　沈西朗带着歉意说：“不好意思，她好像暂时醒不过来。”
　　程意想了想说：“先让高医生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等会再叫她起来。”
　　沈西朗颔首，道：“好像也没有别的方法了。”他似乎对这棘手的状况束手无策，但也十分理解和包容。
　　程意开口道：“高医生喝太多了，这样对身体不好。你最好找机会和她说一下……”
　　沈西朗垂下双眸，神色显得晦暗不明，然后他冷不丁地说：“你也喝了不少吧？”
　　程意吓了一跳，有种被抓包的感觉，让他回想起他和沈西朗拍拖的时候，他也是对自己的饮食严格管制。程意嗜甜，特别钟爱柠檬茶之类甜甜的饮料，于是沈西朗用糖尿病症来吓唬他，千叮万嘱让他不要吃那么多甜食和喝那么多饮料。程意为了躲避他的“监视”，使出了浑身解数，跟自己的小男友斗智斗勇，过程十分坎坷。
　　程意用指腹蹭了蹭鼻尖，眼神躲闪，不甘示弱地说：“也没有多少，你看，起码我现在还能这么清醒地和你讲话。”
　　沈西朗早就见识过程意鬼话连篇的本领，皱了皱眉，就算眼前的男人已经满面涨红，连耳垂也泛着薄粉色，但他还是没有揭穿程意，而是说：“我去给你们买点解酒药。”
　　沈西朗还是那样当机立断，很快就下了决定，还偏不理别人的看法。见沈西朗真的想起身离开，程意连忙说：“不用了，有茶就行了。”他驾轻就熟地拿起茶壶，又往高医生和自己的杯子里添了些热腾腾的茶水。
　　沈西朗似乎有些无可奈何，他叹了口气，问：“你就是这样养生的？”
　　程意觉得沈西朗看自己的时候，就像在打量那些在亲友群聊里转发各种不知真假的养生小知识的老年人，带着几分怜悯。程意沉默了半晌，说：“没错，这就是时下最流行的朋克养生。那句话怎么说的？唔，要想熬夜不秃顶，保温杯里泡枸杞。”
　　沈西朗似乎被程意逗乐了，他勾了勾唇角，微不可察地笑了笑：“最近调去做中医期刊的主编了？”
　　程意愣了愣，没想到沈西朗会这样接茬。但是，沈西朗是怎么知道自己现在的工作的？程意想了想，很快为自己的疑虑和惊奇找了个逻辑严密的解释——可能是哪个高中同学告诉沈西朗的，或者是他从自己的社交平台上看到相关内容而获知的。他还以为沈西从来不看朋友圈。
　　程意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若无其事地开了个新话题：“最近怎么样？工作顺利吗？刚回国有没有不适应的地方……”
　　程意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而淡然，但沈西朗似乎还是发现了他的紧张。
　　程意听见沈西朗淡淡地说了句：“就那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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