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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到了入暮,船终于来到出山后的第一个渡口,此地人烟稀少,时辰又较晚,渡口昏暗无人,却停靠了一艘红艳艳的船,船头插着好大一杆帆旗,此时无风,帆旗垂挂,隐约可见墨光,却看不清写了些什么。
宋翾察觉船靠了岸,这才收势睁眼,这一路调息,痛症倒是压下去了,神色也就轻松起来,他朝萧慕蔺看了一眼,见萧慕蔺低垂着眼,手中握着那一只竹笛,老僧入定般,他没说什么,起身出舱来,瞅见那艘红艳艳的船,又见四处荒僻无人,抚掌一笑道:“好地方。”
船家正生火煮饭,听他这么说,便接话道:“公子说笑了,四野无人,连个打尖的去处都没有,如何称得上好地方?”
宋翾笑道:“你这个老头好没眼力,眼前就有这么一个好去处,比一般客栈酒楼富贵,如何说没有去处?”
船家四下张望,见宋翾笑吟吟地盯着那艘红船,心头一惊,莫非……念头刚起,宋翾已一撩黑袍,抬腿踏上那艘红船——两船之间本相隔怕不下八尺有余,他这一抬腿,竟轻飘飘垮了过去,站到了红船甲板之上。
他先是走向船头将帆旗展开,帆旗上是一杆用特殊染料绘画的笔,泛着微微的红光,落款是两个极为考究的小篆——灵笔。
宋翾挑了挑眉,想不到在这荒僻之地,竟碰上了灵笔南宫惰,相传此人画工传神,画人不画其形而画其神,只要他画笔一挥,是人是鬼一目了然,这等奇人,既然遇上,宋翾自然是不会放过的,也就不请自入,推开舱门弯腰走了进去。
船家张大了嘴,料是没想到这位公子如此不拘小节,可接着,就听砰一声,一团黑影从尚未合上的舱门悠忽而出,绕着桅杆打了个旋儿,于轻笑声中落足甲板。
宋翾看了看手中的金叶子,不以为意地一笑,对着舱门作了个揖,“在下宋翩辞,得遇灵笔南宫大侠,渴望一见,冒昧叨扰,还望见谅。”
萧慕蔺听闻便也出得船来,得遇天下奇人,怎可不见上一见?也把一双妙眼看向红船舱门。
过了好半晌,才听得一人懒懒地啧了一声,“宋翩辞是个什么东西?”
宋翾笑道:“一个平凡的俊朗后生罢了。”
船家张嘴失笑,似是也为他如此张扬而感到羞惭,萧慕蔺则依旧盯着舱门。
“俊朗后生?”南宫惰喃喃一句,继而冷笑道:“有多俊朗啊?”
宋翾一向对自己外形十分自信,语带轻狂道:“自然是较之南宫大侠略胜那么一筹了。”
舱内默了一默,听得窸窸窣窣几声,就见一只莹白修长的手扶住舱门,接着一个绿色的高大身影就自舱门缓缓走了出来,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先是把宋翾上上下下打量着。
宋翾自然也打量着眼前之人,洇州南宫氏乃世家大族,历来成名人物颇多,又多出美男子,可这一代成才者却寥寥,只一个南宫惰扬名在外,也只是身在江湖,而未入朝堂。
照理,如南宫惰这等世家子弟,该是锦衣玉食光鲜亮丽,可眼前这人头发凌乱,满脸胡须,双眼无神,身上绿衣斑斑点点,散发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古怪味道,怎么看都是一落魄乞丐。
两人互相打量半晌,南宫惰哼了一声,不屑道:“皮相最是无用!”
此话算是承认这后生比他俊朗了。
接着南宫惰又转眼看向乌篷船,那本如死水般的双眼乍然流光溢动,他朝前走了几步,忽抬手指着萧慕蔺激动道:“我要为你作画!我要为你作画!”
宋翾眼波一凝,“不如先为我画一幅如何?”
南宫惰不理宋翾,只死死盯着萧慕蔺,手微微颤抖,眼中竟隐隐有泪。
不待萧慕蔺答应,南宫惰已飞身而起,将萧慕蔺捉回舱内,宋翾刚上前两步,噗噗两声,飞出几片金叶子钉在宋翾脚下,宋翾只得停步。
别看南宫惰一派潦倒,船舱内却是地毯挂帘,案榻小凳,玉杯玉盏,酒香四溢,犹然富丽所在,他身上那股怪味却只囿于他周身,舱内却是悠悠檀香,闻之令人轻松。
他将萧慕蔺按坐在榻上,他自己则蹲在萧慕蔺身前,灼灼目光落在萧慕蔺脸上,神情十分欣喜,看了好一会,连道三声好,随即又慌张地为萧慕蔺斟上一杯酒,“喝了它。”
萧慕蔺伸手接过,竟是一点不防备地一饮而尽,南宫惰抚掌大笑,又是连道三声好,接着大出意料地伸出双手捧着萧慕蔺的脸,闭上眼睛一寸一寸地抚摸。
萧慕蔺盯着他神情,见他脸上欣喜逐渐变得敬重,继而又变得悲伤,两行热泪从他闭着的眼中涌出来,在他沧桑的脸上留下两道污痕。
这么抚摸良久,他松开手,缓缓睁开眼,忽然扭头朝舱外道:“你进来吧。”
宋翾进去后,四下打量,道一句好地方,就挨着萧慕蔺坐下,他不看南宫惰,却紧盯着萧慕蔺,笑眯眯道:“萧兄貌美天下无出其右,连灵笔也为之倾倒,令翩辞好生嫉妒啊。只不知皮相之下是怎样的神态?”
萧慕蔺欲起身远离他,却被他长臂一揽,贴近耳边道:“萧兄莫要避我,让我也沾沾美色。”
萧慕蔺皱了皱眉头,却听他对南宫惰道:“只是美中不足之处在于,我这位萧兄啊,不会说话。”
正净手的南宫惰一愣,看向萧慕蔺,目中失落一闪而过,但没说什么,待净手后,他取来纸笔,端端正正地坐下,对宋翾道:“我为你作画。”
宋翾一笑:“好啊。”
南宫惰作画时不许在场人说话的,但画像之人可以自由行动,宋翾便大喇喇地斜靠在榻上,喝着小酒,俨然纨绔一个。
萧慕蔺早已避到一边小凳上,目光落在画纸上,见画笔到处,素白的画纸便留下一道痕迹,层层递增,纸上轮廓从似曾相识到全然陌生,又逐渐眼熟,尤其那双眼睛,从顽劣倔强到坚定深沉至深不可测,每落下一笔,人物便变化一分,寥寥数笔,仿佛将宋翾一生经历都画透了。
萧慕蔺盯着画纸上不停变幻的那人,一段久远的记忆逐渐从模糊中清晰起来——幼时他曾见过他的。
萧慕蔺抬眼去看宋翾,见他一双黑沉沉的眼也正看着自己,那眼神绝不友善。
两人就这么眼对眼地看了许久,还是宋翾先一扬眉,嘴角一弯笑起来,然后他伸了个懒腰,坐起身问:“如何?”
南宫惰落下最后一笔,他似是对画技十分自信,看也不看画,停笔起身走到一边去了。
宋翾手一抬,那画纸便从案桌上飘飘然地落到他手里,他看了一眼,道了句好,便将画纸揉成一团,随即五指一收,画纸便化为齑粉,被他扬了去。
——画纸上是一个倔强的总角孩童。
自南宫惰那晚为宋翾画了一幅画像后,两日来也就再也没动笔,船上吃喝富余,他又吃得少,但常醉,醉后倒头就睡,不过一天中总有两个时辰盯着萧慕蔺看。
宋翾与萧慕蔺也就借这红船一路前行,吃喝不愁,一路顺遂,宋翾也就有机会安心调息,在落云峰落下的伤已大有好转。
萧慕蔺像是要做哑巴到底,依然不发一言,这日途径一处浅滩,遇三五妇人河边浣纱,笑声银铃数仗,萧慕蔺内心有感于人间烟火,从袖中摸出他不常识人的短笛吹奏起来,笛声起伏不成调,偏偏悠扬悦耳,南宫惰静听良久,便将船靠了岸,拿了套干净衣裳说要沐浴更衣,寻僻静地方去了。
宋翾调息过后,感到丹田寒痛稍缓,手脚也热乎乎的,长舒了口气,斟酒在杯,却并不喝,支颐盯着萧慕蔺笑道:“萧兄笛声忧思缠绵,听得翩辞心猿意马,我看妇人中也有一二姿色尚可,我去捉来为萧兄解闷可好?”
萧慕蔺收了短笛,不理会他,推开小窗朝江边看,青山如黛,绿水幽幽。妇人似是已准备收工,不知谁使了个坏,惹得几人互相戏水打闹,正欢乐间,似是注意到不远处船上人的目光,有些羞怯地笑着一团,萧慕蔺不好在看,只得转回舱内,却不见了宋翾。
忽听外头拳脚相交,又听南宫惰怒道:“小子!你做其他我不管,强抢民女却是万万不可!你若执意,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接着便听宋翾慵懒随意地道:“我萧兄一路烦闷,几位大嫂颇合他意,我不过是请几位大嫂船上一叙,以解萧兄郁闷,如何又叫强抢了?”
南宫惰道:“你非要请?”
宋翾语带笑意道:“非请不可。”
南宫惰冷冷道:“那你请便,不过我这船可就容不下你这样的大才了!”
宋翾却道:“若是容一大才勉强,两个么,确实容不下。”
南宫惰一愣,“你何意?”
正这时,舱内的萧慕蔺只觉一阵颠簸,就听南宫惰叫道:“你敢抢我的船!”
“抢了又如何?有本事你抢回去啊。”随着这声音越发临近,萧慕蔺撑住身体准备出舱去看,又听这声音续道:“金叶子还你!南宫大侠,后会有期了!”
接着黑影一闪,宋翾已窜进舱来,笑嘻嘻道:“这下便没人跟我抢萧兄了。”
萧慕蔺愕然,推开小窗去看,见船已距离岸边一箭之距,南宫惰跳脚大骂,倒是与他改头换面的贵公子形象大相径庭,而妇人们早已跑得不知所踪。
甩下南宫惰,宋翾便将帆叶全张,船速较前增了两倍不止。他心急赶路,奈何作为红船真正的主子南宫惰却闲散惯了,不愿疾行,要看山看水看人,更重要的是,他此次行事不便过多人知晓,何况南宫惰身世复杂,对萧慕蔺又关注过甚,加之南宫惰为他作的那副画令他对南宫惰生出戒备之心,他早有甩掉南宫惰的心思,所以南宫惰一下船,他便计从心来。
此时船上只剩下他与萧慕蔺二人,萧慕蔺又不说话,他便也自寻地方调息,虽说这两日伤势好转,可痛症却时时来袭,他也只得强行压制。
劫走萧慕蔺这几日,一路看似风平浪静,但绝不可能这么顺利,从郭邈不愿萧慕蔺过多接触外界便可知,他对这位故友之子维护颇甚,若收到消息,定千里万里也赶来相救。
宋翾需得做好应对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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