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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Last Kiss
看守妈祖庙的老人,不会想到那艘沉寂了多年的渔船,竟然有能再次下海的机会。
在听完了何同尘的请求后,他那双混沌的龟眼中放出了一种属于年轻人的光芒。他把何同尘带到废弃的小屋,从树丛间拖出那艘船。船帮侧面的天蓝色油漆已经脱落大半,发动机表面也布了一层红锈,机箱里的柴油已经见底,发出一阵刺鼻的恶臭。
何同尘花了一天时间重新打理渔船,柴油再次装满了机箱,发动机在吃力地响了几声后,开始运作起来,推动着桨叶向海平线前进。
他和胡乒花了半天时间将水粮和过夜的衣物转移到船上。这里距离公海约有半日左右的航程,一来一回也需要一整天的时间。天气预报显示这几天海风正常,没有恶劣天气的影响。
第二天的深夜,何同尘又回到了那处岩洞中。
洞里依然是熟悉的陈设,从未变过。何同尘看着他曾经一点一点装饰起来的小家,知道这里很快也将不复存在了。
不远处传来水声,赤身的少年走上礁石,慢慢向他走来。多日未见,他身上的蓝色光芒较往日更暗,神情也有几丝消沉。
光在与何同尘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他。
“你生气了?”何同尘说,“对不起,这几天有点事在忙,所以没有来看你。”
少年在他面前跪下,伸出手,仿佛是确认般地触碰了一下他的脸颊。
何同尘握住少年的手,让他贴得更紧了。
少年盯着他,目光仍是那样纯粹,一如何同尘第一次与他对视时。
何同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哭。明明在母亲的病床前没有哭、在她的葬礼上没有哭、在被客人骂时没有哭、在和□□对峙时也没有哭,却在一个不会说话的少年面前败下阵来。
他别过头去,直到泪水流尽后才转过头。
光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
何同尘从背包里取出卫衣和裤子,递给他。
“把这些穿上,我带你离开这里。”
光轻轻推开了他的手。
“光,听话,这是最后一次,我以后再也不会要求你做什么了。”
光看了他很久,平静的神色中有一阵哀伤的意味。最后,少年缓缓举起双手,让何同尘把卫衣套在自己的身上,又扶住何同尘的肩膀,把裤子也穿上。
他穿戴整齐后,何同尘上下打量一遍,把卫衣的兜帽给拉上,最后点点头,道:“这样应该就看不出来了。”
他看上去就像一个真正的人类。
裤兜里的手机传来震动,何同尘滑亮手机,是父亲发来的消息。
胡乒:你在哪?快来2号码头!
何同尘抓住少年的手,快速地说:“光,这座岛不安全,先前俘虏你的那些人已经发现了你,要把你抓回去。我现在把你带去更远的大海,你到了那里之后,就不要回来了。”
光一副愣愣的样子,何同尘不知道少年听清了没有。他下意识地用双手捧住少年的脸庞,用力地吻住了他,仿佛要通过这个吻攫取对方体内的所有氧气。少年张开嘴唇,迎接这温柔又暴烈的最后一吻,夹杂着熟悉的海盐气味。
一吻毕,何同尘没有给少年喘息的时间,抓住他的手朝码头的方向跑了过去。
“他们在这里!”
忽然远方传来陌生的叫喊,几束手电筒的光刺破了黑暗,朝岩洞的方向来回扫查。一连串脚步声正在朝这里跑来。
何同尘心里一凉,完了,他被那群人追踪了!
他避开光束,拉着光朝2号码头的方向跑去,身后是追兵的脚步声。何同尘从来没跑得这么快过。
2号码头约在五百米开外,从这里跑过去少说也要三分钟。何同尘把光背在身上,在黑暗中沿沙滩狂奔起来。
他的心率迅速攀升,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口中泛出一股铁锈味儿。身后手电筒的光已经追上了他们,在何同尘身前来回摇晃。
“站住!妈的!”
“小心!这边都是礁石,别摔倒了!”
何同尘眼见码头就在前方不远处,渔船发动机的声响也越来越清晰,栈桥上一个黑色的人影正在朝这边张望。
何同尘冲那人喊道:“爸,解开缆绳,快!”
胡乒远远地看见儿子被几个黑衣人追赶,便知道情况不妙。他立刻把缆绳从系缆桩上解开,跳上甲板,一拉发动机的把手,柴油发动机轰鸣起来,涡轮桨缓缓将渔船推离了岸边。
何同尘背着光跑上了栈桥,此时船已经开离了一米多远。
胡乒在船上冲他招手,催促道:“快!快上来!”
何同尘把光抱起来,胡乒勉强接过,将少年接到船上。光挣扎着朝何同尘伸出手,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胡乒连忙拉住他,同时冲何同尘喊道:“快上来!他们要追上你了!”
何同尘大口地喘息着,剧烈的奔跑让他几乎耗尽了体力,眼前一阵阵地发晕。
“妈的,抓住那小子!”
皮鞋踩上木栈桥的声响,一连串的脚步声正朝何同尘跑来。
何同尘回头看了一眼,追踪者正是那三个黑衣人,而其中一人肩后还背着一把长长的枪杆,但制式不似寻常步枪。
“同尘,快上船!”胡乒在他身后喊得嗓子都哑了。
何同尘目测了一下船和栈桥的距离,此时已经超过两米,无论如何都是跳不过去了。他当机立断,向前助跑了两步,跃入大海之中。
冰冷的海水瞬间吞没了他的身体,海面之上传来的声响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船尾桨叶搅动起的涡流打在他脸上,让他眼前一晕。他朝渔船的侧帮游去,拨动开沉重的海水,甫一浮上海面,两双手便抓住了他,奋力要将他从海中拉出来。
胡乒大喊道:“儿子,再用点儿劲!”
就在何同尘挣扎着要爬上船的时候,码头上的黑衣人也将射鱼枪对准了他。
光敏锐地察觉到岸上的异动,朝那边望去,但就在他抬头的一瞬间,对方的枪已经出了膛。
约有食指粗细的渔枪穿过黑夜,射中了何同尘的肩膀。
何同尘痛得大喊了一声,从船帮旁掉了下去,沉入大海之中。
海面上,一滩血迹正在缓缓扩散。
胡乒过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同尘!”他撕心裂肺地朝海面大喊起来,“同尘!”
码头上的黑衣人见一击即中,立刻从弹匣里取出一支新的渔枪,递给枪手,重新上膛。
然而就在他搭枪准备再次射击的时候,才发现那艘逐渐远去的渔船上已经没有了任何人。而胡乒已经跳进海里,去寻找坠入深海的何同尘。
“草,那畜生呢?”枪手惊慌失措地问他的同伴,“刚不是还在那艘船上的吗?”
手电筒朝那艘渔船来回扫射,但没有找到少年。光束沿海面一米米探照过去,海面死寂得诡异,只有渔船的发动机吭哧作响。
“看那边!”其中一个黑衣人惊叫道,“那边的海面上有影子!”
他的同伴将手电筒照向那里,恰好捕捉到海面之下一团迅速掠过的黑影。
枪手立刻冲那黑影射出渔枪,结果射了个空。黑衣人的老大骂道:“他妈的,看清了再射!别浪费子弹!”
“完了!它来了!”另一个黑衣人惊恐地叫道。
那团黑影正从海面之下迅速地朝这里逼近,在码头灯光的映照下越来越清晰。
枪手慌乱地给射鱼枪上膛,却不小心把渔枪掉在了地上。当他把渔枪捡起来之后,才发现自己的身边没有其他人了。
一对硕大的脚蹼停留在他面前。
他缓缓地抬起头,仰望着面前的这个生物。
它长着一副干尸般的面孔,丑陋、狰狞,畸形。它的一对眼睛分别位于两侧,望向不同的方向,像是死鱼凸出的眼球,脖颈外侧的鱼鳃急促地翕动着,锋利的牙齿如倒生的荆棘,此时正往下滴落着暗红的鲜血。它脊背佝偻,胸骨外突,透明的皮肤之下,庞杂的内脏器官和肠道交错丛生,而一颗贝壳形状的心脏正在中间跳动,散发出纯白色的光芒,由内而外地照亮了它的内部。
“看来他们说得没错……”枪手喃喃道,“你果然是一只怪物……”
这只怪物缓缓张开嘴巴,混杂着鲜血的腥臭涎液沿利齿滴落,伴随着一丝喑哑的低鸣。枪手握住射鱼枪的那只手刚刚一动,怪物就咬断了他的脖子。
最后一个黑衣人倒在血泊之中。他们的血沿木板的缝隙滴落,染红了沙滩。
怪物在黑夜中发出一声哀嚎,像是轮船启航时发出的尖锐的汽笛鸣响。它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随后跃入大海之中,溅起一团巨大的水花。
平静的海面忽然泛出一道道波纹,那艘无人的渔船剧烈地摇晃起来,很快便被一个浪头给打翻了。
海面之下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白光,带动起的风暴在海面中央形成了漩涡,浪涛翻涌,像是风暴来临之时的景象。
胡乒浮出海面,绝望地寻找着何同尘的身影。
“同尘!你在哪里?”
一个浪头倏然打下,他被打得七荤八素,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眼见浪潮越来越大,但自己的体力却在冰冷的海水中迅速流失,胡乒不得不吃力地往岸边游去。
同尘,撑住,我这就找人来救你!
******
何同尘感觉自己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在下坠,没有尽头地坠落。
他听到母亲的呼唤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来自黑暗之中。
他睁不开眼睛,也无力醒来,只能任由自己下坠。
他听到继父在呼唤自己的名字,还有四叔、四婶、唐阿婆。
还有一个声音,在断断续续地叫着自己。
那声音叫自己……尘。
从来没有人那么叫过他。
我很累,让我休息,不好吗?
何同尘不想理会那些声音,他只想这样坠落下去,哪怕没有尽头。
黑暗之中,突然出现了一点白光。起初只是针般微弱,随后扩散开来,变得柔和温暖,驱散了周遭的迷雾。
何同尘感觉自己停止了坠落,被某种力量给托住了。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上方的什么。
光,是你吗?
似乎是为了回应这念头,忽然,另一只手从光中破出,握住了何同尘的手,坚定地将他朝上方拉去。
何同尘想要喊出光的名字,但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口。白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强烈,他不由地闭上了眼睛。他身体的一切知觉正在恢复:剧痛从肩膀传来,冰冷的海水,还有几近溺亡般的窒息——
终于,氧气涌入他的肺部。他贪婪地大口呼吸着,直到意识慢慢苏醒。
“同尘!同尘!”
胡乒跪在沙滩上,拍打着何同尘的面颊,不停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何同尘睁开眼睛,入目皆是夜空中的璀璨星辰,闪烁不已,恍若钻石。每一颗,都有着自己的光芒。
胡乒见何同尘睁开双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沙滩上,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软得站不起来了。
何同尘环顾四周。他在沙滩上,周围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浪涛拍岸的声响。远处,东田灯塔的夜灯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爸……”他迷惑地问,“我……我怎么会在这?是……是光把我救上来的吗?”
胡乒叹了口气,哑着嗓子说:“是他。”
“他人呢?”何同尘连忙问道,“他在哪里?”
胡乒摇摇头,哑着嗓子说:“别问了,你还活着就好。”
“不,他在哪里?”何同尘语带坚定,“告诉我。”
胡乒沉默了片刻,道:“他已经走了。”
何同尘捂住额头,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已经离开了这里,去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胡乒说。
“那几个黑衣人呢?”
“他们都死了。”
“死了?”何同尘一惊,“怎么死的?”
“……他们,是被光杀死的,尸体已经被抛进了大海里。”
何同尘难以置信地喃喃道:“是光……真的是他?你都看到了?”
“同尘,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光他……不是人类。他与我们不同。”
“可是他救了我,”何同尘说,“他是为了救我们才杀死那些人的。我记得我肩上还中了他们一枪。”
何同尘说到这,下意识地摸向左肩,却丝毫没有痛感传来。
他解开衬衫纽扣,露出肩头,却发现肌肤完好无损,连块皮都没有破。
正当他疑惑时,一串项链从他衣襟中滑出,不知是何时戴到脖子上的。他托起项链的挂坠,摩挲打量,在黑暗中,依稀能辨认出贝壳般的轮廓。
“这项链……不是光的么?”何同尘低声道,“怎么会在我身上?”
贝壳挂坠在黑暗中静静地躺在何同尘手心,无论何同尘怎么摩挲,也不曾发出光芒。
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胡乒说:“儿子,你已经做到了你能做的一切,这就够了。”
何同尘看着他。“爸,他真的走了吗?”
胡乒点点头,说:“他走了。”
何同尘把贝壳挂坠握在手心,自言自语道:“他是真的……不会再回来这里了吧?这样也好。”
胡乒拍了拍何同尘的肩膀,问:“你可以站起来走路吗?我们回家吧。”
何同尘晃晃悠悠地从沙滩上站了起来,除了轻微的脱力感和眩晕,身体再没有其他不适。
胡乒搀住何同尘,两人并肩往岸边走去。
何同尘望了一眼身后的大海——
下弦月的微光映照在海面上,浪花回环往复,依循着永恒的韵律拍打礁石,在沙滩上烙下潮印后,缓缓退却。
一切平静如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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