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山县往事

　　窗外是连绵起伏的丘陵，一重一重，往南边蔓延去。深紫红色的土地被分割成一条一条，种着当季的庄稼。丘陵的尽头会是什么呢？
　　下雨了，桑树叶被砸得摇摇晃晃，被雨水洗过的树叶干干净净，亮堂堂的真好看。

　　转过头把视线移回讲台，历史老师坐在讲台上念课本。
　　才初一，期末又不考历史，根本没人听。

　　初中好累，比小学累太多了。数学的函数自变量因变量是啥，学不明白。英语是灾难，这些莫名其妙的字母这么随机的组合在一起，要怎么背，要了老命了。语文……还行，也不是那么难，就，语文老师是班主任，她好凶。
　　从未觉得人生如此艰难。不对，才十三岁，言什么人生。从未觉得读书如此艰难。
　　小学毕业，以年级前十名升入初中快班。学校是同一个乡镇的学校。爸妈可乐坏了，据说，只要能升入初中快班，考县高中一准没问题。考上县高中，上大学就不难了。
　　新班级集中了小学三个班的优秀生。现在，我的成绩挂在班里十几名，很不妙。

　　被拖在语数外的身后，初一飞快的过了。期末成绩班里十名左右。爸妈虽不说，明显能看出，他们对这个成绩是不满意的。初中太费劲了，和小学不是一个级别。我真的尽力了。比起小学，学习态度方面，进步挺大的。起码不会把作业留到周日晚上了。

　　初二。教室从四楼搬到了二楼。窗外连绵的丘陵看不见了。桑树的头顶的绿叶变成了桑树的枝干。那个经常独自坐在隔壁楼楼梯间的女生，不知道毕业了没。
　　学习上，增加了新的科目——物理。三科都搞不定，四科要怎么办？
　　调座位了。新同桌是清清。

　　清清是很没存在感的那种女生。男生不会讨论她，女生更不会。
　　清清身高中等，升旗仪式的集合，我们俩都站在队伍中间。她皮肤偏黑，脸上有颗明显的痣。额头饱满，据说这是智慧的象征。在村里，大家会戏说，额头饱满的孩子今后有出息。但其实，额头饱满对女孩子来说，并不好看。
　　她虽谈不上安静，但也不是健谈的人。女孩子的聊天小分队，一般都没她的身影。如果有，她多半负责旁听，是氛围组成员。在十三四岁情窦初开的年纪里，从没听她谈论过任何男同学。

　　初一，班主任教大家写楷体，从临摹开始。临摹多了，自然就能写得像。字写得最好的是清清。班主任说，咱们班清清的字最接近楷体。
　　从那时起，我和清清有一些接触，我俩一起承办黑板报。我负责画画，她负责写字。她站在板凳上写粉笔字的时候，表情严肃，眼神专注。字体工整而优美，快赶上班主任的板书了。但交流不多，各干各的。

　　初中整三年 ，我们都没有挑同桌的权利，哪怕考了第一名，仍必须遵从班主任的指派。班主任把布好的局贴在讲台的桌子上，大家自行对号入座。另一方面也方便老师们认识大家。
　　新学期第一天，大家挤挤攘攘的拥在讲台上，寻找自己的位置，和未来的同桌。
　　清清体格硬实，排除万难挤到了前线，来回搜寻了两眼，找到自己的名字，第三排。同桌，还不错。她又排除万难挤出来，兴奋的跑过来拉住我的手，说：“我俩是同桌！”接着把我拽到座位上，“坐这里，走，去搬书。”我被她的情绪感染了，莫名的也开心起来。
　　这时候还懵懂的我不知道，这次同桌，会对我未来的人生产生多大的影响。班主任像一只蝴蝶，她在初中时代随意的扇动了几下翅膀，却帮助了一个普普通通掉队边缘的学生，在后来考上了名牌大学。

　　和清清同桌，是一种全新的人生体验。
　　清清上课的时候很专注，专注的听讲，专注的做笔记。跟着老师声音做的笔记往往会比较仓促。但清清不会，字迹工整又整齐，看她的笔记，是一种享受。
　　下课，清清更专注。就那么10分钟或者20分钟的时间，除了上厕所，她屁股不带动一下的。拿出老师刚刚布置的作业，把脑袋扎在习题册中，就像一颗长在了作业里的小草一样，无比的坚定顽固。
　　不管是男生跳来跳去的打闹，还是女生嘻嘻哈哈的谈笑，什么声音都钻不进她的耳朵。一心一意的沉浸在作业里。

　　我是那种很容易受环境影响的人，会不知不觉的模仿身边的人。到现在依然如此。有朋友说我遇强则强。这只是一方面，遇弱也弱的，看遇到了什么样的人。这是我第一次遇到如此勤奋又专注的同桌。
　　看到清清利用下课的时间写作业，本来爱往外跑的我，忍不住跟着她写作业。很被动，仿佛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拖拽着去完成并不想完成的作业。不管主动还是被动，不知不觉，当天的作业，在晚自习之前就全部做完了。
　　晚自习干嘛呢？跟着清清，她干嘛我干嘛，练字、预习、背单词……

　　初一时，我们有个比较固定的聊天小团体。一下课，就集中在走廊的一角，聊《快乐大本营》，聊最近在播的电视剧。
　　新学期，小姐妹叫了我好几次，叫不动，问咋回事，我说：“清清一下课就把作业做完了，搞得我有点紧张，她做我也跟着做，不然她把作业都做完了，我还要赶作业。”小姐妹好心的劝：“要劳逸结合，下课适当放松下，晚自习有的是时间做作业。”我说：“好，清清下课不赶作业的时候就出来找你们玩。”小姐妹语塞，那可能得等老师不布置的时候。
　　不过，她们更多的是诧异。了解我的同学都知道，我不是那种坐得住的人。对于清清给我带来的这种一反往常的变化，她们都觉得不可思议。我也这么觉得。

　　初二的第一学期，在和清清的你追我赶中结束了。成绩惊喜的提升到了前几，和清清差不多。看到这明显的进步，我兴奋的抱住清清，肉麻兮兮的对她说：“清清，我考这么好都是因为你！”
　　清清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背，说：“跟我没关系，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
　　我说：“才不是，就是因为你！”
　　清清说：“好吧好吧。”
　　我说：“我要跟班主任说，下学期还要和你同桌，不能和你分开。”
　　清清说：“好啊好啊。”
　　后面的男生看我们这么肉麻，整个脸都皱起来了。我心想，你和好兄弟手拉手我们也没说什么啊。
　　本来很担心下个学期会和清清分开，没想到严肃的班主任接受了我们的请求，没有棒打鸳鸯。

　　当然，清清并不是学习机器，除了学习，她有自己的爱好。我和她的友情，也随着越来越多的了解，变得越来越深厚。

　　有段时间，我俩都爱十字绣。她绣福袋，我绣挂画。她绣了一个小鸟的福袋。一粉一蓝，两只小鸟，并肩踩在树枝上，特别好看。粉和蓝是我的本命色，简直无法抵抗。
　　我很直接的对清清说：“我好喜欢你这个福袋，送给我好不好。”清清也很直接的拒绝我：“不行。”君子不夺人所好，可我不是君子。喜欢的东西就想要占为己有。我纠缠清清：“你就送给我嘛，求求你了！”清清很坚定，简单粗暴的拒绝：“不行。”道理都不讲一句，拒绝就完了。
　　也就拉扯了十几个回合吧，面对我的请求恳求跪求，她不烦躁也不退让，统统以不行二字回绝，我算是看透了，清清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打又打不过她，硬抢也不可能，真是沮丧。
　　看我对她的小鸟福袋念念不舍，她终于良心发现开始哄我：“好啦好啦，你喜欢我也喜欢，怎么可能送给你。”
　　我：“……”
　　清清：“你的挂画不是剩了一些吗，我帮你绣吧。”
　　我仿佛重获生机：“真的吗？”
　　清清肯定的回答：“当然是真的。不过现在不行，等放寒假，期末考完你把东西给我，开学或者赶集的时候，给你带过来。”
　　我简直激动坏了，那副挂画还剩一小部分，是单股线半针绣。我绣十字绣不是像清清那样因为喜欢。我是个容易焦躁的性子，很容易没耐心，想借用十字绣磨炼自己的性格。但是，最后的那部分，不仅考验耐心，还考验手劲，以我的手法，单股线分分钟就被扯断了，断了几次线之后，就完全丧失了耐心，搁置了好几个月。
　　清清大概本就足够耐心，手法也足够温柔，她说：“这个很好绣啊。哪有你说的那么难。”
　　好吧，我之□□，你的蜜糖。
　　就这样，十三四岁留下的十字绣挂画，有我毛毛躁躁的不甚平整的手迹，也有清清整整齐齐的手迹。还有直到现在仍念念不忘的小鸟福袋。

　　大概每个小孩都有自己的秘密基地。农村小孩的秘密基地大多是某个山头。清清多次跟我提到她家后山的斗篷石。
　　清清家住在云雾山脉山脚下。从镇上去到她家大概四公里路。先往北走，再往西入山，路过山里的煤矿，然后爬一小段坡。她爸爸是煤矿工人。
　　斗篷石在半山的位置。清清说：“斗篷石是一块倒立的石头，上面大小面小，就像一朵蘑菇一样。听说是从山上滚下来的，莫名其妙的立住了，大人说几十年都没倒，很神奇。下雨可以在斗篷石下面躲雨，就像斗篷一样，所以叫斗篷石。我很喜欢去斗篷石那里玩，那里还有几块平整的大石头，可以像床一样在上面睡觉。”
　　看她被斗篷石迷住的样子，我也想去看看，斗篷石到底长什么样。
　　清清欣然同意：“好啊，找个周末，你去我家住一晚，我带你去看。”
　　清清家是二层青砖房。一楼是厨房、堂屋、猪圈，还有一间用来堆放农具的小仓库。二楼是几间卧室。三楼的平台一般用来晾晒谷物。
　　她家的视野特别好，坐西朝东，高度刚好比门前的二层山高一点，能看得很远。门地坝旁边，有一棵高大的老杏树。杏树下是洗衣台。
　　晚饭清清做。她妈妈在外务工，爸爸上夜班，家里没大人。烧柴火的双锅灶，两锅之间是砖砌的方柱形烟囱，通向房顶。灶口的一边堆满了柴火。清清利落的生火、刷锅、下油、翻炒、调味，很快做好了一个菜。
　　天黑了，山里的夜晚比镇上的夜晚安静。没有搓麻将的声音，没有货车路过的声音，也没有大人们聊天的声音。有虫鸣，有鸟鸣，还有微风吹过，树叶碰撞的沙沙声。
　　放眼望去，山下是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抬头是一轮残缺的明月。

　　洗漱完，我和清清躺在床上，听她讲她家里的事情，讲村里的玩伴。
　　第二天，吃完饭我们就出发往山上去。同去的还有她的两个小伙伴。他们经常结伴上斗篷石。
　　山下有少量农田，走过农田是长满蕨类植物的荒地，再往上，进入树林。一直往上爬。
　　我有点气喘吁吁，走得有点累。他们仨不愧是住在山里的孩子，爬山如履平地，蹦蹦跳跳，还不带喘气的。
　　慢慢爬倒是无所谓，跟着这猴似的三人，真是要了我老命了。清清骗我：“加油加油，马上就到了。”我心说，您对马上的定义可真长。
　　终于到了，清清兴奋的指着大石头对我说：“看！那就是斗篷石。”说罢，她跑到斗篷石下边，指着斗篷石的底座，“你看，它的底座只有这么一圈，但是上面这么大，竟然那么多年没有倒，兼职太不符合物理规律了。”我心想，你学了几天物理就物理规律了。
　　那我肯定不能那么扫兴，喘着气附和她：“真的唉！好神奇。”走过去，我试图推一推这个大石头。
　　他们三个全部笑话我，清清说：“要能被推倒，早就被大人们推下山了！”
　　石头有大概两个小孩那么高。要不是这种倒立的形状不好爬，熊孩子们估计早爬到石头顶上去造了。
　　往前走几步，是几块又宽又平的大石头。看起来不像天然的，说不定这里以前是采石场。清清蹦蹦跳跳的跑过去，然后就睡了下去，她对我说：“看，这就是我的床。夏天的热的时候，躺在这里可凉快了！”
　　我们仨跟着走过去，一人挑了一个地方，躺了下去。透过树木的缝隙，是蓝蓝的天空。天气真好，晴天，不热。
　　这是清清的秘密基地，清清带我去了她的秘密基地。

　　清清的世界就这么简单，山上的家，镇上的学校。生活，学习。要不是后面的一件事，我还以为清清真的对于谈恋爱没有任何想法。
　　地理课，又是一个不考的科目，但凡期末不考的，都是没人听的。乖宝宝们做主科作业，不乖的宝宝们干自己的事情。我在看小说。
　　这是我看的第一本小说——《傲慢与偏见》，初中课外阅读书目之一。本来想看一本分析人性的傲慢与偏见的书，没想到啊没想到，竟是一本讲爱情的。男主达西傲慢，女主伊丽莎白对他产生偏见，所以叫傲慢与偏见。
　　窗外是明媚的日光，顾不上窗外有什么了。讲台上，老师在念课本。第一次，心惊胆战又欲罢不能的在桌子底下偷偷看，爱，情，小，说。
　　达西和伊丽莎白的爱情真是太让人羡慕了，《傲慢与偏见》作为本人的恋爱启蒙教材，严重影响了我后面的择偶观，要达西这样的老公！
　　激动的情绪根本抑制不住，下课，老师前脚刚走出教室，清清拿出作业正准备写，我拽住她的胳膊，兴冲冲的对她讲：“清清清清！今后我要找个达西这样的老公！要这种专一深情的，对我好的，还帅气有钱的！”
　　清清被我激动的情绪吓到，深吸一口气，问：“你怎么了？吃错药了？”
　　我拿出傲慢与偏见，指着书里的插画，对她讲：“达西，《傲慢与偏见》的男主角，帅惨了！”
　　清清疑惑：“这不是名著吗？你怎么搞得像读了言情小说一样？”当时班里流行言情小说，在县城的书店里租的，女生之间相互传阅，供不应求。我当时没开窍，对那些奇奇怪怪的书不感兴趣。
　　我答：“它讲的就是爱情啊。”
　　清清看我激动得像个傻子，“行吧，等我有空看看，这个达西究竟是何方神圣。”啧，敷衍我。我心想，你才不会看呢，你眼里只有作业。
　　没想到清清真的看了。那会儿快期末，清清简单的翻了几下，眼看要上瘾了，她把书还给我，“书你先留着，暑假借给我吧。要考试了，不能不务正业。”我爽快的答应了。
　　等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始，清清把书还给我，书都皱得不成样子了，这得是翻了多少遍？不过她没我这么外露，委婉的表达：“嗯，达西确实很理想。就是太不现实了。”这孩子总算还有点小女生该有的羞涩模样。

　　哪怕偶尔上非主科课开小差看小说，和清清同桌之后，再没为学习发过愁。清清为我补上了坐不住和不够专注两块短板，加上天生的一点小聪明，成绩进步飞快。随着尖子生们陆续转学去县城，上了初三之后，尽管政治历史时而及格，时而不及格，总成绩稳坐班里第一。
　　我跟清清说：“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清清揪着我的脸回答：“你这小脑瓜子咋这么好使呢？”
　　哪怕后面不和清清同桌，这种高效的学习习惯，被保留在了我的思维里。如果不是清清，我想，在初中就会因为挫折感学不下去，更别说后面的高中，和高考。
　　会有同学议论，说好像也没看我多努力，怎么成绩就能这么好呢？我想，努力不仅仅是看时间，更要看专注程度。清清的那种专注，带来的学习效率超级高，事半功倍。

　　临近中考前的一个月，县高中举办了一次提前招生考试，考语数外物化。班长和我被重点班录取。大约有一半同学被普通班录取，清清是其中之一。
　　被录取后，大家都放飞了。但清清没有，她觉得自己没有发挥好，坚定的要参加中考，目标是重点班。我想，清清面临的压力一定很大，可她什么都不说，仍和平常一样，认真的学习。
　　班里好几个为了更好的目标要参加中考的同学。班主任即为他们的上进心感到开心，又感到紧张。
　　好在结果出来，清清如愿以偿。最后，全班四个同学上了县高中重点班。

　　考上后，我和清清说，好担心高中的学习。清清问，你担心什么？
　　我们只是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小镇长大，可是未来的高中，集中了整个县城的学生。尤其是在县城里长大的那些人，他们不仅校内成绩高出我们一大截，而且从小上各种补习班，我们怎么和那些人比？
　　清清说，你不要有太大压力，好歹也是咱们班的成绩最好的。本来就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越往外走，我们肯定会遇到越来越多比我们厉害得多的人。不要怕，只要每节课都认真听了，每天的作业都认真做了，知识都认真的去理解了，成绩就听天由命吧。
　　我感慨，清清，你咋看得这么通透？清清笑嘻嘻的捏了一下我的脸。我捏回去，我俩就这么追逐打闹了起来。

　　在学习这件事上，智商和习惯缺一不可。智商比我高的同龄人一大把，但是习惯好的，很少。如果不是和清清同桌，让我染上了她的学习习惯，后来的学习，肯定不会这么顺利，也肯定考不上好大学。
　　在人生中，遇到一个这么好的同桌，是一件超级幸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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