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心同春

　　晏同春没料到，自己从莱州带回来的那盆小葱，竟然会闹出这么一场令人哭笑不得的乌龙来。

　　临分别前，高进禄在自己身旁长吁短叹地后悔，说都怪自己多嘴多舌，平白惹得陛下猜度。

　　素白手指拨弄着翠绿的葱管，晏同春无奈叹道，只好明日麻烦御膳房用这棵葱添道御膳，然后自己到时候再在帝王面前不着痕迹地提上一嘴，也好化解这场误会。

　　又过了一日，晏同春好不容易挨完了自己的假期，又到司礼监公廨中看了大半日公文，日影才刚刚偏西，她便拾掇了自己的桌面直奔御膳房而去了。

　　御膳房进门的大水缸处，一个青袄小宫娥正在挽着袖子洗菜，低头一瞥见水缸上闪过一抹红，人先是愣了一愣，立马就欢欢喜喜地扔下了手中的菜。

　　小宴公公想必今日是上值，穿了一身簇新的红贴里，愈发衬托得人面如美玉，姿容不俗。

　　小宫娥觑着晏同春胸前缀着的补子有些眼热：“小宴公公，你是来找奴婢的么？”

　　晏少监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位高权重，人又生得年轻俊美，跟了他岂不比跟着御膳房总管那个脑满肠肥的老家伙要好上许多？

　　桂枝知道自己相貌不差，御膳房中已经有好几个有品级的宦官暗示想要跟她对食，眼看着胳膊拧不过大腿，桂枝只得捏着鼻子从里头挑了个官最大的御膳房总管。

　　但没想到一朝改换新天，空降了个年轻和气的宴少监，她便不甘心在油盐酱醋中打转一辈子了。

　　突然对上一双含羞似怯的秋水眸，晏同春先是迷茫了一瞬，随即了然：“你是……是你？”

　　原本，晏同春是没认出桂枝是谁的。

　　她本就对此类事情敬谢不敏，再加上那日康明又在身边，根本就没仔细观察小宫娥的模样，但如今观她的神态也猜测了个七七八八了。

　　估计是来给自己送礼的裴海和程江开了这个口子，晏同春心中微哂。

　　每次改朝换代，皇宫里的宫女内侍都会人心惶惶，忙着抱大腿给自己找去处，尤其是他们这些跟着卫绍昀从越王府来的老人，更是成了他们讨好的首选。

　　桂枝的眼神更加欣喜了，连连点头：“是我是我！”

　　晏同春略敛了唇角的浅笑，淡淡道：“不巧，我是来找你们总管的。”

　　“下次莫要再做这些旁门左道的事情了，我不喜欢。”

　　为了掩饰自己是自己女儿身的秘密，必须从一开始就断绝有人想要用美人计的念头。

　　否则……晏同春不敢深想，卫绍昀若是得知自己的心腹欺骗了他时会有什么样的反映。

　　但临走之前，晏同春还是特意嘱咐了御膳房总管汪全，别叫人欺负了那个小宫娥。

　　眼看就要到手的美人就这么飞了，汪全心中怨恨，但顾忌着晏同春的身份，只得暂且忍了下来。

　　“小丫头瞧着闷声不响的，竟然一勾搭就勾搭上了个大的……”

　　- -

　　养心殿。

　　晏同春站在下首，将自己事先在条陈记下的内容一样一样、事无巨细地回禀了。

　　卫绍昀点着龙椅扶手，听得有一搭没一搭。

　　难为他少言寡语的性格，这么点小事竟然也罗里吧嗦说了这么些。

　　帝王平淡的反映倒也在晏同春的意料之中。

　　司礼监是太祖所设立，废帝在位时期权力逐渐膨胀，而卫绍昀是个掌控欲望极强的帝王，他虽然不会废除祖制，但肯定不会容许司礼监继续坐大。

　　自从他登基后，司礼监中只剩下些无关紧要的的折子就是凭证。

　　所以，这些政务其实没必要拿到卫绍昀面前来请示的。

　　但为了拖到晚膳时分好引出那道菜，晏同春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念下去。这一念便是大半个时辰，念得她嘴巴都有些干了，站久了的膝盖也隐隐发酸。

　　晏同春悄么声儿瞟了一眼角落里的更漏，果然已经拖过了晚膳时分。

　　耐着性子听完后，卫绍昀一双凤眸似笑非笑：“宴卿今日这般殷勤，难不成是做了亏心事？”

　　就为了看上个小宫女，特意跑到朕面前来讨好卖乖。

　　这时，晏同春还不知道，桂枝入宫时的档案和这些年来的履历资料正摆在卫绍昀的面前。

　　闻言，她难得有些心虚，抿了抿干燥的唇瓣，努力辩解道：“微臣这不是头一回上任，怕有什么地方思虑不周全，丢了陛下的颜面，才拿到您跟前讨主意来了。”

　　欲盖弥彰的小动作落在帝王眼中何其明显。

　　冬日天短，这个时候的养心殿已经暗下来了，知道陛下正在同小晏公公商议政事，负责点灯烛的小内侍踮着脚尖走进来，点亮了蜡烛后又弯着腰轻手轻脚地退下去了。

　　帝王深邃的眉眼隐没在跳动的曈曈烛影后，显得有些晦暗。

　　卫绍昀不置可否，信手又将面前的纸张翻过一页。

　　上面赫赫然记着的却是晏同春今日的行踪，腊月十二日酉时许，晏少监提前下值，至御膳房。

　　“宴卿处理的便很好，不必再改。”

　　逐字逐句将寥寥十几个字在心中念过两遍，卫绍昀才缓缓抬起眼来，“既然留到了这个时候，便与朕一同用过晚膳再走吧。”

　　往日想要与他一同用膳那是一个千难万难，今日晏同春自己送上门来，卫绍昀虽然心中直犯堵，但还是不愿放弃这个相处的机会。

　　一直等到各色冷热盘都上齐了，帝王的脸色还是不冷不淡的，大有将“食不言”的规矩贯彻到最后的架势。

　　好在，今日有高进禄从旁给晏同春作辅助，用公筷夹了一道葱烧海参到卫绍昀面前的碟子中。

　　晏同春跟在高进禄后面，也给自己夹了一筷子，小口咀嚼的同时，心中暗暗咂舌，皇家派头当真是不一般，区区一颗小葱居然能让海参来给它作配。

　　他们老晏家的门口赶明儿真该冒青烟了。

　　看见卫绍昀吃了，她斟酌着跟帝王找共同话题：“陛下尝着这道菜如何？”

　　卫绍昀冷眼瞧了晏同春一眼。

　　难不成这道菜是他那小相好掌勺做的，这就变着花样来给人家邀功来了。

　　“泛善可陈，无甚亮点。”他言辞犀利地点评道。

　　硬邦邦的八个字直接将晏同春给堵回去了。

　　她本就不是个善于巧言媚上的性子，被卫绍昀这般没头没脑地一句挤兑，晏同春的心中生出些委屈与埋怨来。

　　这件事从头到尾同她有什么关系，说到底还不是高进禄与陛下主仆两个，一个自作聪明，一个自作多情！

　　她索性搁下筷子，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带了几分赌气道：“微臣也这么觉得。”

　　在有的人眼里，连海参鱼翅都是平平无奇，一盆子从野地里挖出来的小葱又算得了甚么东西？没得说出来丢人现眼。

　　晏同春的这般反应，却是卫绍昀始料不及的。

　　虽然眼前人的语调还是一贯的舒缓，但他还是从其中品出了几分恼怒的意味。

　　卫绍昀胸腔中涌起一种惊奇的欣喜，他转脸望过去，却冷不丁见到晏同春正微蹙着眉尖，一贯温煦的柳叶眼中也似含了潋潋波光。

　　堂堂帝王顿时手无足措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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