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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实验初中。白露。
江畔年举着雨伞,踩在枯枝落叶上走着,脚底不断地发出树叶断裂的脆响,放眼望去是一片微枯的金黄铺成的大道。
她像往常一样独自走在浩大人群里,跟随着大流走进学校。
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耳边响起了轻快的女声:“江畔年!”
她回头,看到一个神采奕奕的少女,乍一看去,险些晃了眼。
美得能让每一次遇见都变成邂逅。
江畔年无声地笑了,道:“早啊,苏娇。”
似乎这个少女——苏娇的来临,总是会让身边的事物立刻变得鲜活起来,不论是凝滞的空气,还是江畔年如死水一般的校园生活。仿佛苏娇本身就是一朵鲜艳惹人的花。
江畔年低着头默默想着,如若自己是男孩,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喜欢上苏娇的。
江畔年一时间有些尴尬,待在这样明亮的人的身边,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好。
即使做了这么久的朋友,她依旧会感到不自在。
“娇儿,早上好啊!”一旁有几个女生见到了苏娇,都纷纷朝她打招呼,用着苏娇的亲昵称呼。
苏娇满面笑容,一一回应了她们。她眼里散发出的明媚气息,任何人见了都会忍不住将目光停滞在她脸上,怎么也挪不开了。
江畔年从前也深有体会。
初见苏娇时,她自己就是这幅深受震撼的花痴样。后来逐渐看多了习惯了,也默默接受了和苏娇走在一起时众人看向她们的眼光。
她默默垂头,试图逃避这个让自己局促的场面。
身旁的苏娇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起来,随后一把将她的手臂揣在怀里,收起自己的伞,低头钻进她的伞下,轻声道:“咱们走吧。”
江畔年被这样一牵扯,整个身子都轻微地踉跄了一下,她不得不跟随着苏娇轻快的步调走起来,嘴里嗫嚅着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两个少女躲在一把伞下奔跑着,微雨渐凉。那把雨伞宽而大,若只有一人独自撑着行走,反倒显得单薄寂寥。
江畔年把伞收好挂在栏杆上,随后走到教室门口,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像是进门前要做好心理准备一般,对这间教室有着莫名的惧怕与逃避。
她默默走了进去,绕过三两人群和讲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
一声带有尖锐音调的口哨响起,吊在半空中,刺过人群和谈笑声,直直地刺向她。
她知道,这是一声带有调侃和轻视意味的挑衅,却让她羞愤不堪。她抬头,撞向了一双双戏谑的,或是观戏的假装不在意的眼神。
良久,教室里又恢复如初。只剩江畔年一个人坐立难安,她移开目光,兀自收拾着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有人在后面戳了戳她的脊背。她一惊,如触电般直起脊梁,下意识回头。
是那张熟悉的,令人讨厌的面孔。
江畔年皱眉,不耐烦地看着那男生,等着他说话。
“你的袜子颜色怎么天天都是一样的?”他问的一本正经,盯着江畔年的神色,想看出什么变化来。
江畔年面不改色,目光微顿,冷冷吐出几个字:“关你屁事。”
然后转身,继续做起自己的事情。
袜子颜色相同,是因为罗秋燕怕她丢了一只便凑不成一对了,于是买了十几双完全相同的浅蓝色袜子。
她几乎想要开口解释了,却又觉得和这种人纠缠毫无意义,反倒扰乱了自己,这是她自十四岁以来几乎日日被凝视骚扰得来的真谛。
那男生似乎也没有气急败坏之意,反倒更加来劲,他用力踢了踢前面人的椅子,指着斜前方的一个女生,凑到江畔年身后小声道:“你看宋晓璐,她是不是又长胖了,腰粗臀肥的。”
江畔年并没有转移目光,只觉得身后那人和狗皮膏药一般,不知廉耻还反以为荣。
一副令人作呕的嘴脸。
她厌恶地撇嘴,背后仍留着被笔帽用力戳后的异样感。
秦宇雄——也就是那个男生,见她还是没什么反应,更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羞怒神色,觉得索然无味,便不再同她烦了。
江畔年用力将书从包里取出,重重地扔在桌肚里,发出很大的声响,却觉得还不够解气,她的指节捏着桌肚边缘,已经泛白。
周围的人纷纷闻声看来,露出不解的眼神,但都看出了她面带愠色。
秦宇雄哼笑一声,自以为玩笑般用力踹着她的椅腿。她本就生得瘦弱,也无法将椅子坐稳坐牢,这几脚让她的位子突然向斜左方剧烈地倾斜,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拖拉声。
不过,前面那人还是没有回头。这属实让他秦宇雄有些挫败。
“你在干什么?”
一道声音在江畔年和秦宇雄的耳边同时炸开。
他们纷纷抬头,看见了一个瞪大眼睛的美丽少女,她扎起了高马尾,发辫搭在肩上,不曾施粉黛,却看起来清婉而动人。
苏娇。
她看着秦宇雄,眸子里闪闪发亮,却掩饰不了眼里的嫌恶。
“还能干什么,就聊聊天呗。”秦宇雄斜睨了苏娇一眼,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态度,却隐隐有些心虚。
他心虚的原因不是别的,正是面前的苏娇。那些心虚里还隐含着一些窘迫和恶意。
苏娇是温暖的,盛放的,荼靡的,她的心里始终有一座花山。因为这样的她,秦宇雄的阴暗、恶劣、虚伪和幼稚在这个绚烂的光明景色前统统不奏效。
她同时是一把利剑,一刃见血地拆穿他们掩饰的表象,心思与角落处的肮脏都无处遁形。
“你有病就早点去治,少来害人。”
说完,她便拉起江畔年的手,往教室外走去。
“嗯,我有病。”他低下头自言自语着,手里攥着一支笔,不停地转着,终于“啪嗒”一声落在了桌面上。
雨还在下,栏杆已经被打湿,挂着摇摇欲坠的水珠与雨痕。
江畔年和苏娇站在雨帘后,看着雾蒙蒙的景象说起话来。
“那个姓秦的又怎么了?”苏娇的音调略低,言语间透露着烦躁。
姓秦的,自然是指秦宇雄了。
“就跟之前一样。”江畔年淡淡道。
“简直有病,恬不知耻。”
“有病”这个词,对苏娇来说已经是最大程度的骂人的话了。江畔年知道她平日从不骂人,待人和气亲近,能这样让她生气的,也只有秦宇雄那帮人了。
苏娇想了一会,并未意识到自己双手紧握成拳,“我去跟他说,要是再这样的话……”
“算了算了,不用了,没事。”江畔年打断了她的话,赶忙摆了摆手。
苏娇又想说些什么,却被她先发话制止了。
“真不用,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理他就是了……谢谢啊。”
她又开始惶然无措起来,面对突如其来的善意与热情,她总会无力又感激。
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不知道。
大约十四五岁的男生们正值青春之际,意识懵懂又匮乏,于是前所未有地渴求某些知识。其中的一些人或许会将自己无知的一面展露出来,用愚蠢的姿态探索着,攻击并伤害着同是处于青春年华的她与他们。
比如,秦宇雄。他会肆无忌惮地评判班里或隔壁班女生的形体与穿着,或侮辱或赞赏,仿佛他统领着一切。
又比如,那些班上的男生。他们会在女生起身回答问题时开始疯狂佯装咳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传达着隐秘晦暗的眼神,与肮脏的思想。若是有人发声制止,甚至老师出面,群体也会变本加厉地猖狂。
毕竟,鼓起勇气站起来制止的人少之又少,因为面对的是一个群体,单枪匹马终究十分羸弱。
还能做什么?唯独忍受。
“真的吗?”苏娇的声音突然拔高,烙进她的心底。
真的吗…..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吗?是没关系还是没办法?是无所谓还是在逃避?
不是的,她心里的那个声音默默说着。
不是的。如果可以,她希望有一天,这一切全都灰飞烟灭,包括她隐埋的自卑,尖针般的话语,以及四分五裂的自尊。
“嗯,真的。”她说。
“啧,你就是太善良了,傻的要命还被人家欺负。”
“照你这么说,欺负你的人更多……”江畔年的脸上平白多了几分笑意。
“哪能叫欺负我呢?那是骚扰,搭讪!唉……刚才我也说错了,你这也是被骚扰搭讪了,只是你这个被搭讪的程度也太严重了!”苏娇说着便皱起了眉,越说越来气。
“……”
她不理解为什么苏娇会比自己看起来更恼火一些。
“你能沉住气,算你厉害,我可受不了。我肯定上去把他们都臭骂一顿,真是给惯的。”
“我……”江畔年欲言又止,挤出一丝苦笑。
她本想说自己先前也并不是没有抗争过。当她每次感觉到自己被嘲弄时,都会义愤填膺地扬声回击,可这样做了几次,她发现没有任何用处,言语攻击甚至更加肆无忌惮,于是只能垂首闭耳,缄口不欲多言。
她忽然觉得,比起指责呵斥,更有用的是沉默。
江畔年看着远处雾色,脑中莫名地冒出了一句诗,十分应景,“山色空蒙雨亦奇”。
然而,她仔细想了想,忽然又觉得不贴切了。这里没有山,她也没有这种心境。
苏娇伸出手在江畔年的眼前比划着,试图将她从幻想中拉出来。
她眼皮一跳,回过神。
“想什么呢?你这走神的坏习惯能不能改改?”
她没有回答,只是指着远处,笑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一幕很好看?”
旁边人悄悄叹了口气,敷衍道:“嗯,确实好看,不过我们要回去了,老傅刚刚进教室了。”
江畔年听后,立刻倒吸一口凉气,和苏娇对视了一眼,立马从后门溜进了教室。
回到教室,一个头发掺杂着花白的中年男人在讲台上背着手踱步,四下无人敢有一丝动静。
这个中年男人就叫傅波,一个教物理的老师,“老傅”只是学生们在背后偷偷喊的外号。他个矮又敦实,长着一副好说话的和蔼面孔却不苟言笑,他制服学生的手段更是严厉。从没有人想过要去招惹他,学生也只能在私下里大声抗议。
上课铃声打响后,傅波便开始绕着整个教室转,手里举着练习册,边讲边走。江畔年最害怕的就是当傅波从自己身边擦过时惊心动魄的感觉,简单来说,就是最怕上傅波的课。
不断有人会被点名回答问题,答对了便坐下去,答不出来就要站一节课。
她对这个规矩充满着恐惧。因此,她每节物理课上祈祷的内容都是:不要被点名,不要被点名。
一个理科渣渣的困境,不是谁都能懂的。
此时的江畔年正低头一动不动,尽量将自己变成一个透明人。
不过,她不知道,身为物理倒数的学生,必定会被点名。
“看第七题,电路。谁来说一下公式,以及怎么个算法?”傅波的音量不是很高,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眼下没人敢举手。
或许也早已习惯了这番场面,不举手、不出声成为学生们的常态了。
傅波不急不缓,似乎见惯了这种反应,继续慢慢道:“找个同学来解答。”
“江……畔年。”
傅波在叫这个名字的时候,对着名单眯了眯眼,抬了下眼镜,似乎看不太清的样子。
江畔年心里咯噔一声,面上没有动静,心里却乱成了一锅粥。
她缓缓站了起来。
什么公式?是什么来着?
她脑子里一片模糊,
本就记不清楚,现在一紧张就更加忘得一干二净。
她的手指不受使唤地抠着坑坑洼洼的桌沿,还能感觉到傅明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散发着寒意。
秦宇雄躲在前面人站着的背影后,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笑得戏谑。他不动声色地踹踹她的椅子,低声道:
“欸,我发现你腿好粗啊。”
只见那副身体不可察觉地微微晃动了一下,站姿逐渐僵硬起来。
他像捉弄人得逞了一般,龇牙笑了。
“江畔年,你会不会?不会就不要浪费时间。”傅波的警告声响起。
她此时什么也想不进去了,慌乱又无措。她恨极了身后那个人,偏偏自己却还将那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我……忘了公式。”
“那你站着吧。
一语定音。
傅波说完,就换了个同学解答,不再看江畔年一眼。
她立在教室中央,感觉自己突兀又扎眼,一种难以言喻的羞耻感自心底油然而生。
不仅仅是因为被罚站。
她的脑子里只剩下那句不轻不重的话,像蛰伤般不可忽视又兵荒马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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