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长安

　　西戎作为游牧为主的国家，在冬天这种缺粮少食、贫苦人家连保证存活都困难的季节里，一般是不会发动战争的。所以当岳丰之战的捷报传回都京都时，朝野上下都认为这场战争马上就会结束。
　　谁也没想到，岳丰之战只是漫长战争的开始。本该显出颓势准退回草原休养生息的西戎疯了一般，非但没有半点撤军的迹象，进攻的势头反而更加猛烈。
　　这是楚琰在西境过的第一个冬天，而今年的冬天又好像格外的冷。
　　虽然楚琰之前一直生活在宫外，但那毕竟还算是天子脚下，连住茅草屋都比别的地方舒服些。
　　所以在此之前，他并不知道战争不是唯一导致减员的方式。
　　岳丰之后，他慢慢地真正被这支军队所接纳。
　　军中就是这样，只要你敢打敢拼命，就能得到认可和尊敬。
　　但朝中不一样，那群眼里只有怎么讨好皇帝、怎么交易能得到更大的利益的大臣们看不见西戎军凶残的屠戮，也看不见黄土大漠里殷红的血河。
　　他们只能看见，啊，那谁又立了功，不能让他再胜下去，不然皇帝又没有之前那样听我信我了，那我还怎么维持我的富贵生活，这可不行。
　　楚琰也是在边疆一枪一刀打出威名之后才发现，原来朝中已经腐烂至此。
　　少年满心壮志，以血换血，终于快要熬到班师回朝的时候，回首却发现找不到他的故国。
　　三年，原来可以改变这么多事。
　　方钺在那次漂亮的粮草战后被调去左军，一路拼到先锋将军的位置，可惜不是每次被伏击都有打回去的机会，他倒在三个月前的通西古道上。
　　楚琰后来每每回忆起那个飞沙漫天的黄昏，不止一次地想，如果那天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是不是就能救下他。
　　他赶到时，正好看到方钺满身是血，靠那杆已经没有几根红缨的长枪支撑住自己的身体；看到西戎的长刀没入方钺的胸膛，挑出了那颗鲜红跳动的心脏。
　　他愤怒，他大吼，他冲出去，却只来得及接住方钺还未完全倒下的躯体。
　　“王爷......不用捂啦......堵不住的......”方钺嘴角像他的胸口一样，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却还是微微向上的，“从我......决定从军......的时候起，就想过这一天......”
　　楚琰自小在宫外，虽然说不至于饿死，但不仅大人爱嚼舌根，连小孩子嘴上都是无遮无拦的，所以幼时也没少被说没爹没娘、丧门星扫把精什么的，但是他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
　　他身边来来去去很多人，但他从来没有哭过，他本以为自己可能真的是天生冷心冷情，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流泪。
　　可是当方钺的血流了他满身的时候，他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了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从他身体里溜走了，但他却没有心思体会。
　　“我也......没有什么......父母兄弟的......也算是没什么牵挂”他伸手，抓住楚琰的袍角，“就是可惜......没能跟随王爷......进京......”方钺的手失了力气，重重落在黄沙之间。

　　成安二十五年，皇帝重病已久，身子骨本就弱的不行，不小心又染了风寒，就这么没了，太子楚璟即位，改号永昌。
　　新帝即位之后，第一件事不是为成安帝办丧礼，而是想要与西戎议和。
　　年轻的皇帝陛下圣旨里写的清清楚楚，除了套话的表扬剩下的意思就是老皇帝驾崩了，我们打仗打了这么多年也劳民伤财，正好现在与西戎战事占优，不如议和。
　　赵老将军在御使走了之后差点就要把那圣旨扔了，几十万将士在边关吃了这么久的沙子，好不容易有了一鼓作气平定西戎的机会，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想要这夹杂着血泪的努力白费吗！
　　楚琰收到赵坚的消息，刚回来就被守在辕门的白泽拉进了帐子。
　　“京里来信了，旧帝驾崩，新帝要求议和。”
　　楚琰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我们都快把西戎打下来了，他现在说要议和？！那勒乎特可是冬天都敢举西戎之力进犯我大楚的疯子，一旦给了他休养生息的机会，他必定还会卷土重来，楚璟是傻子吗！”
　　白泽示意他放低声音：“眼里只有几亩地大的宫城，他能知道什么。不过现在那不重要，赵将军召集了几乎所有的高层将领在大帐商议，但我不觉得是在商议议和的条款。”
　　楚琰愣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楚琰，你已经不是那个一无所有只能用命去搏前程的三皇子了。”白泽看向他的双眼，正色道，“你现在是军队名副其实的副将，是将士和百姓心中当之无愧的西平王，是最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的人之一。现在我问你，如果赵将军他们想要仿效古人黄袍加身，你待如何？”
　　楚琰有一瞬间脑子是空白的，但只有一瞬间。来边关的日子太久，他都要忘了自己的野心。
　　白泽见他神色变得坚定，弯了弯唇角：“看来王爷已经有了自己的选择，那就放手去做吧，我会在你身后，一直支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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