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巧，你也来复读

　　一中是S市的百年老校，它的复读部在全市也很出名，是很多二战学生的首选。

　　近几年来，选择复读学生越来越多，家长们把复读当成跃升录取等级的救命稻草。吃苦耐劳的中国人信奉天道酬勤，铁杵磨成针，总觉得，再读一年，会比第一年考得更高。

　　一中每年都有几个复读生二战考上了顶尖学府，家长们都默认，那个幸运儿会是自己的孩子。

　　考虑复读生的心理，一中复读部不在高中校区，而是在市中心的小学校区单独划了一栋楼给复读生。这校区闹中取静，四周围了一圈梧桐树，隔绝了外界的车水马龙，颇有大隐隐于市的感觉。

　　林芝平生最厌恶爬楼，偏偏他的宿舍分在了六楼。由于这是老校区，每一栋楼都比他爷爷还老，自然没有电梯。他提着装满课本和习题的行李箱，爬到六楼，站在610宿舍门口，有些气喘。

　　宿舍的门关着，他试着敲了一下门，没有人应答。

　　他左手握着箱子拉杆，右手转动门把手，刚想使劲推门，门就被从里面的一股强力一把拉开。

　　林芝手还在门把上，就被这股力带着往前一倾，眼前一黑，额头感觉到了凉凉的触感，还有一堵墙似的身体挡在自己面前，他和那个身体之间只间隔了大概几厘米的距离。

　　一时间，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面对面站着。

　　等林芝眼神聚焦，认出了对面的人，条件反射地往后一退，后脚跟又绊到了身后的行李箱，就在他和行李箱一起要摔倒的时候，多亏对方及时拉住了他的胳膊，他才堪堪稳住。

　　扶住他的人正是南玉。

　　而且林芝感觉，这家伙又长高了？

　　“好巧，你也来复读么？”话说出口后，他就想扇自己嘴巴，说的叫什么话。

　　“嗯。是挺巧的。”偏偏南玉还一本正经地回答了。

　　林芝见他肩上背着包，就连忙侧身，让他出门。

　　等南玉离开了，他回想起和南玉的几次见面场景，实在都不是很好的回忆。

　　他有些后悔，在开学前没有跟张晓萍和萧兰茵一起去庙里拜拜。

　　林芝环顾了宿舍一周，房间窗户朝西，正对着门。

　　两个上下铺并排靠着南墙，四个并排的自习书桌靠着北墙，中间是过道，布局简单整洁。

　　他找到了贴着自己名字的床铺，在上铺，下铺就是南玉。宿舍的其他两人还没有到。他想着，要不要和其他两个人换一下位置。

　　在他犹豫的时候，就听见一阵哒哒哒的高跟鞋声和说话声音，越来越近。

　　“翔子，610在这里。”声音低沉动听，如把上好的大提琴。

　　南玉离开的时候没有关门，宿舍门就一直敞开着。

　　林芝抬起头，就看见两个男生和两位家长站在门口。

　　那两个男生和他一般高，一个穿得崭新熨帖，精神抖擞，但是一脸“我不高兴”的样子；一个穿着朴素，却异常整洁，满脸阳光。

　　后面的两位家长，一男一女。男的就像电视里最常见的大老板形象，身材壮实，脸上有肉，眼睛有神，一身宽松得当的西装，手上戴着金表金戒指。女的一袭蓝裙，脚蹬黑色高跟鞋，一头长发披肩，温婉大气。两人分别站在两个男孩的一边。

　　“哎呀，同学你好啊。我是张翔宇的爸爸。”魁梧的男人拉着行李箱说道。

　　“小宇，阳阳，你们也过来跟同学问好。以后你们就是舍友了，要处好关系，互相帮助。”一直站在后边的女人催着两个男生赶紧进去。

　　“叔叔好。阿姨好。我叫林芝。”林芝乖乖叫人。

　　“你好，我是李阳。”大提琴般磁性好听的声音就是出自这个人，让林芝不由得多看了李阳两眼，长相周正，五官对得起声音，活脱脱的健气少年。

　　那个“不高兴”男生两手插兜，下颌微抬，用鼻孔看人。

　　“小宇，不要闹脾气。有点礼貌。”说话的是那个女人，没想到那么温柔的人板着面孔那么有压迫感。

　　“我叫张翔宇，叫我翔子就好。他们是我爸妈。”男生懒洋洋说道。

　　“哦。叔叔阿姨好。”林芝听到那一男一女是夫妻，心下惊奇。很难看出这两个风格迥异的两人竟然是夫妻。

　　林芝整理着床铺。

　　李阳也整理着床铺。

　　张翔宇还是手插着兜站着，半天也不挪地。

　　温婉的女人也不责备儿子，手挎着提包，站在一边，指挥着五大三粗的男人铺床。

　　“床单那角没有掖好，另外一角也没掖好，枕头拍一拍，被子抖一抖 ……”

　　林芝在上铺着被子，也不自觉地跟着指令掖床单，拍枕头，抖被子 ……

　　他手上干着活，瞟到躬身弯腰的笨拙男人，心想，幸好张翔宇是下铺，要不然张翔宇他爸那身形，应该爬不了上铺，帮着铺被子。

　　等忙活好，男人出了一头汗。女人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手帕，给男人擦汗。男人就傻乎乎地笑。

　　张翔宇和李阳都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

　　林芝别过头，不好意思去看，装模作样地整理书。

　　女人提高了声音：“张翔宇，今天是考虑你心情不好，你爸给你铺被子。以后你自己的活自己干。没人惯着你。”

　　“哼。”张翔宇只是头一扭。

　　接着女人就拉着男人，哒哒哒地出了宿舍。

　　“翔子，既来之则安之。别惹阿姨生气了。你知道阿姨生气，叔叔的日子也不好过。”李阳边整理行李箱边说。

　　他的行李箱里，只有几件衣服，一水的黑白运动服，似乎都洗过了很多遍，泛着旧时光。一件件叠得整整齐齐，显示出主人的珍惜。

　　“烦死了。我一想到以后还要水深火热地再读一年高三，就急火攻心。我妈竟然用离婚来逼我复读，太没人道了。”

　　张翔宇继续抱怨，“李阳，你说，我要怎么熬过这一年啊。昨晚，我做梦，都是一个叫复读的怪兽追着我，我差点没喘过气来。”

　　他沮丧地往下铺一躺，四肢大剌剌伸开，一条腿悬在床边。

　　“你没喘过气来，是因为小朵又趴在你胸口吧？”李阳并不同情好友，打趣道。

　　小朵是张翔宇养的一只布偶猫，脾气大还黏人，最喜欢趴在张翔宇的胸口上睡觉，有几次压得张翔宇半夜呼吸不畅被惊醒。

　　林芝也不插入他们两人讲话，见他们东西也差不多收拾好，就问：“你们要去教室吗？通知是十点到教室报到的。还有半小时。”

　　“嗯，去。我们光顾着自己讲话了，不好意思啊。我跟翔子是发小。我爸爸以前是他家的司机。”李阳放好行李箱，说道。

　　四一班教室。

　　林芝知道这是老校区，一切东西都是古老的。但是没想到，现在还能见到他小学时才用过的双人课桌。一张长桌，两个抽屉，四条腿。

　　一间教室有三列长桌，其中两列靠窗摆放，中间单独一列。

　　他扫视一圈，最后一排还有两张桌子空着。

　　张翔宇和李阳两人一张桌子，他也在旁边落座，同桌的位置空着。

　　林芝刚坐下，就被纸条砸了头。他抬头一看，是坐在前头的萧兰茵和张晓平，冲着他挥手。

　　萧兰茵和张晓平也复读了，还和林芝分在了一班。

　　萧兰茵心中有个大侠的梦，本来她想做个悬壶济世的医生。但是她今年填报志愿时，才知道文科生学不了临床医学。

　　她迅速换了个理想，学新闻。当个针砭时弊的记者，伸张正义，揭露社会阴暗面，也是一种济世方法。奈何她的高考分数刚过二本线，上不了心仪的传媒大学。她也不愿意服从调剂，随便上个二本，毅然选择了复读。

　　张晓平的爸妈都是公务员，她是独生女，家中的掌上明珠。她爸妈也不指望闺女有多大能耐，只要有学校可以上就好。

　　她的分数刚好300分，虽然差二本线21分，但是上一个好一点的专科院校是足够的。她爸妈也愿意多花钱让她读个三本院校，或者上个国际本科。但是张晓平为自己算了一卦，明年是她转运年。她相信自己复读一年的出路会更好，也就跟着萧兰茵报名了。

　　一般新学期的开始，教室内的氛围是热闹的，兴奋而躁动的。

　　可是这个复读班的开学氛围是沉默凝重的。

　　没有人嬉皮笑脸，也没有人交头接耳。不用老师监督，大家都自觉地埋头做题。

　　恍惚间，林芝感觉好像回到了高考前夕备战的日子。

　　*

　　南玉先行离开宿舍，没有直接去教室，而是去了教师办公室。

　　这届复读部的主任，周府，是他爷爷的忘年交。

　　老人临终前还是不放心孙子的学业，一辈子洒脱不羁，从未求过人，到头来还是为了孙子放下自尊去拜托关系。

　　一中的复读招生名额很抢手，生源都是经过筛选的。一部分是应届高考成绩就靠近录取线的，基础扎实的优秀学生；一部分是靠着高额委培费进来的。

　　南玉的情况，不属于这两种。他辍学了一年，尽管参加了高考，但是语文和英语成绩实在薄弱，不够招生分数线。

　　他之所以能进一中复读，除了他爷爷拜托了关系，还有他的原来高中的班主任，听说他要复读，也拿他之前的成绩来跟主任保证他是一个好苗子，强调他的数学成绩尤其好。

　　这个周府看起来50岁上下的年纪，人不高，梳着大背头。当了一辈子老师，严肃刻在了骨子你。但是天生的红脸蛋，减去他不少威严。

　　他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中的骨干教师，带出了很多优秀学生，可谓桃李满天下。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放弃了大好前程，主动请缨，担任复读部的主任。这一当，就是五年。

　　他翻着南玉的在校档案和成绩单，对南玉说：“南玉，虽然你的数学成绩有优势。但是语文和英语基础太薄弱，这也意味着提升空间很大。我叫你来，也没有其他事情。就是要告诉你，你爷爷临终前，托我照顾你。你这次分班也是在我的班级。这一年，你要认真学习。你现在一个人住，如果有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就跟我说。我除了是你的老师，也是你的长辈。”

　　“嗯，好的。谢谢周老师。”南玉恭敬地回答。

　　“在学校里叫我周老师。出了学校，就叫我周叔叔。还有，你周末没事，就去我家玩，我的小女儿，许颜，跟你同龄，今年刚上大学。”

　　“嗯”南玉点头应承着。

　　“好了，快到集合时间了。你先去教室吧。”

　　南玉走出办公室，手机里收到一条来自伍玥的消息。
　　【南玉，我今天去日本了。等回来时候再约吧。昨晚谢谢你听我唠叨。】

　　昨晚，伍玥打电话给他。先说因为要出国学习，跟他道别。再说林芝跟她谈清楚了，她放下这段感情了。

　　南玉祝福她，却也没多说什么。

　　如今的他孑然一身，不喜不悲。只奔着一个目标，复读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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