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渡

　　“怎么不能烤了？你留着养？”
　　“我养！”
　　“兔子我捉的。”
　　“我买了还不行吗！”
　　“你有钱？”
　　“……先欠着。”
　　“行行行给你。”薛宁一脸牙疼地打发他，“你自己喂草扫屎，别碍着我就成。”
　　“好嘞，谢谢大爷！”路子皙欢欢喜喜地搂着兔子一溜烟跑开了，剩薛宁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适时，白砚尘已换了身干净的浅蓝外衣，正往一座小亭内的石桌上摆着茶盏和一壶碧螺春。
　　“有贵客？”薛宁不远不近地看他忙活好，顺嘴把早上的疑惑也一并问了出来:“话说……这么大一座院子，怎么没见有其他弟子？”
　　早上把这地儿里里外外都转悠了一遍，整座庭院统共才十来人口，全是些老仆伙计丫鬟这类下人，连个正儿八经弟子模样的影子都没瞅见。
　　“白家代代单传，旁支不多，且并不一同住在白鸟苑。”白砚尘顿了顿，平静无波的眸子转向他，“家父早故，兄长曾接手过两年位子，近些年却不幸身患顽疾，遂一直闭关养体。我本无心家主位，只因白鸟苑缺不了主人，不能荒着。”
　　怪不得别家几乎都是白胡子老头，这家却是个年轻的主。
　　缚于红尘琐事，心本向属青山。
　　还是个不大情愿的主。
　　“要接待的不是什么贵客。”白砚尘答了他前一句，“几位故交。”
　　说话间，玄关处的大门已敞了半边，三个人笑嚷着推推搡搡挤了进来。
　　“哟，白家主，多日未见，可想的紧？”一位着月牙白色长袍的男子嘻笑着朝他挥了挥手里的折扇。
　　旁边一位淡紫色束衣的男子则狠狠睨了他一眼，似是很不满他这种走到哪都一副轻佻语气的样子，随后径直步到白砚尘跟前，抱拳朝对方行了个礼:“昨夜下了阵雨，故耽误了会儿行程，回来得有些迟，还望见谅。”
　　“无妨，并无要事。”白砚尘微一颔首，“寿诞可顺利？”
　　“顺利。只是……毕竟是您亲姨母，不亲自出面是否有点……”
　　“她知道的。”白砚尘轻描淡写地带过，往小亭内侧了下首，“先坐吧。”
　　“等等，白陆啊，那边的两位是……”方才月牙白衣裳的男子正一脸诧异地盯着他身后，还不忘拿手指了指，“我没看错吧，你领回来的弟子？万年亘古不化的白鸟苑居然招了弟子？”
　　这一喊，三人齐齐望了那处，被盯着看的薛宁一阵不自在，刚偏了头避开，就见那倒霉催的路子皙正抱着兔子怔在那儿。
　　得，这下连个借口溜走的由头也没了，这茶宴是非上不可了。
　　白砚尘不疾不徐地给各人斟着茶，阶下的某人倒是对这两个“新来的”极尽热情:“既然来了咱们就是一家人，无血缘亲胜有血缘的一家人。我手边这个瘫着脸的叫兰如许，后头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大高个叫钟挽愈，鄙人的名姓不知你们可有过听闻，在这一带姑娘口中那都是伴着玉树临风倜傥无双……”
　　“温玉忱，”一直沉着脸看他叭叭个不停的兰如许开口了，“能不能把你那纨绔性子收收？还贵公子呢，丢人。”
　　“你一天不噎我就不舒服是吧？”温玉忱在生人面前当头挨了训，心里一阵憋屈，转身就头也不回地往亭子里走，旁经时还顺带扯了他一下，“那行，喝茶。”
　　“是，不舒服。”兰如许突然就被他逗笑了，走在他后面侃道。
　　温玉忱大爷似的往石凳上一坐，闻言沉默了良久，最后还是妥协般小声道:“那你就噎吧，别给我噎死了就行。”
　　钟挽愈哭笑不得地看这对“冤家”较劲，白砚尘则无奈地轻摇了摇头，显然这早已是司空见惯的场面。
　　薛宁眯着眼把玩了会儿指间玲珑精巧的白瓷小杯，结果灌了一嘴的苦，还没来得及咂舌，那头的路子皙就先直言不讳地叫了出来:“好苦！”
　　然后又闷着头咳了声，弱弱道:“那个……有酒吗？”
　　正饮茶的三人闻言均愣了愣，温玉忱冲他一笑:“这儿要有酒，这院子里的主人就不姓白了。”
　　路子皙一听没戏，又实在恭维不来那又苦又涩的茶水，当即弯腰朝白砚尘行了个礼，带着兔子逃也似的滚了。
　　薛宁:……你倒是带上我一块滚啊。
　　幸而他只僵了半刻，白砚尘便开口了:“你们二位若是喝不惯，可以让花铃领着去街道上买些小吃。”
　　很好，简直求之不得。
　　薛宁十分会顺台阶，笑着朝他们躬了下腰，也利索地滚出了后院。
　　温玉忱啧啧两声:“年轻人真有活力。”
　　兰如许面不改色地斜了他两眼。
　　仿佛他们这一桌子喝茶饮水的都是养生老头似的。

　　日头西斜，周遭桤林茂叶，熙风和烟。
　　白砚尘正一手翻着书卷，兰如许则倚靠在柱子上擦拭笛子，刚呵了一口气，就冷不丁听见一阵鼾声响起，且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温玉忱一脸苦大仇深地看着趴倒在桌子上的钟挽愈，不禁直皱眉:“我还是头一次见喝个茶能把自己喝睡着的大将军，往茶里掺了酒了？”
　　兰如许一指他脚边滚落的小玉瓶:“还真是。”
　　“这是什么冤大头！”
　　明知自己是个一杯倒，回回还都忍不住嗫上几口。主要在于，这位长脸的大将军倒了就睡，沉得活像是灌了迷魂汤。
　　不用说，他又得搀着这个头高身子壮的大汉一路蹒跚着回去了。
　　刚搭上一胳膊，就见兰如许伸了只手过来，他忙摆手把对方挡了回去:“行了行了，我自己来，反正顺路，你好好休息着吧，在外面跑了两天了。”
　　兰如许拗不过他，只得有些好笑地站在一旁抱肘看他折腾:“路上别摔了就行。”
　　“瞧不起谁呢？”温玉忱朝他翻白眼。
　　送走二位，兰如许斟酌片刻，上前一步拎起躺在桌脚的药包，下巴冲东边一处点了点:“那我……先去看白穹大哥了？”
　　白砚尘颔首，目光落点依然在书页上。
　　兰如许刚走了几步，身后那道清凉凉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兰鹧。”
　　兰如许步子一顿，停在原地等他下文。
　　白砚尘静了会儿，最后将书搁放在桌上，背对着他道:“提的时候……就说白鸟苑新来两个远房寄放的弟子，身份无需多谈。”
　　“好，我自有数。”
　　见对方进了拐角，白砚尘便招人撤了茶具，一手握着书卷朝院后一座高楼走去。
　　这楼题为明书阁，藏书万卷，古朴宏观，坐落在盘曲折叠的螺旋石阶上，若是无聊数一数，会发现只有九十九阶，凑不个整。
　　他刚推开门就顿住了，手放在门缘上停了片刻。
　　千迂百回的书架前有一方不大不小的雅间，平素没什么人来，只设了一张木桌和三把竹椅，一壶沉积着茶叶的碧螺春形单影只地立在中央。
　　可此时，这里竟站了个人，背对他向着一侧墙壁。
　　墨蓝束衣衬得身形笔直又透着股闲散，绑着乌黑打卷长发的银绫带子松松地垂落在肩后，而这身影的主人正一手支着下巴，难得认真地凝眸看墙上挂着的一幅画。
　　准确地来说，并不能称为画。只用丹青细细绘了只展翅欲飞的大鸟，旁侧一大溜全是红黑混杂的毛笔字，尾端还留了一截空白。
　　白砚尘抬脚进了门，对方方才转过头来，弯起一边嘴角笑道:“这里没规定闲杂人等不能进吧？”
　　这闲不住乱窜的不是别人，正是薛宁。
　　白砚尘点了下头，算是默许了他的擅入。
　　“你们家系谱？”薛宁侧过身子看他，下巴朝旁边的长画上偏了偏，“还真是……啧啧，亲戚少的可怜。”
　　说也奇怪，白家家主个个都比较喜欢独往，少数的几家旁支也不与本家同住，又没有收外来弟子的习惯，院子便平白地冷清。
　　图谱上头一道几乎都是被用朱笔划了线的名字，到了下端，除去枝丫般斜出的几家旁支，主干上便只剩白穹、白陆两个墨名。
　　头上紧挨着的便是划了红线的白铮。
　　薛宁不禁一阵感慨，他虽和白铮老家主没什么交集，但幼时还是偶然见过几面的，是个不怒自威、笑起来又包含慈祥的中年人。
　　谁知四五十岁的当儿就去了。
　　连带着白鸟苑也更清寂了些。
　　当年众人口中光风霁月、一骑绝尘的白家，现今却几乎淡到要从人们眼中消失。
　　白砚尘似是猜到他心思，没头没尾又不咸不淡地来了句:“家道中落。”
　　“家道中落……”薛宁顺着话音重复了句，喉咙里低低笑了声。
　　所谓家道中落，不过是当任家主心太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要么就是上了山便下不来，出手出面都稀少，更别指望他去左右逢源混市井了。
　　就这样的别人还没忘了有他这么个人就很不错了。
　　薛宁又多看了眼那两个墨笔名字，忽然就问了句:“你们兄弟俩的名字可有什么寓意或来头？”
　　白铮是个讲究老头，目光志向也高远，断不会随随便便从词典里拎个字出来。
　　结果就听那端坐在木桌前的背影淡淡道了句:“陆同六，六月既望辰时生于世，故取陆。”
　　薛宁:“？”
　　这跟村里叫刘十五张八八的有什么区别？
　　白砚尘不再吭声，任由对方自个在心里瞎琢磨真假。
　　直到后来很长的一段时日内，薛宁偶然翻到一本古书，看到旁侧白铮亲笔写的批注，才知道他的名字取自《上邪》:“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穹者，天也；陆者，地也。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想来白父是希望他们兄弟合心，共助白家长盛不衰，不负他雄心勃勃的重望。
　　只是他老人家怕也没想到，曾经甚嚣尘上的兄弟两人，眼下一位多病，一位无心争名，隐于世间，泊于山外。
　　要不是无人接替，恐怕白鸟苑也栓不住他。
　　但满目苍夷尘俗，总有渡口归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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