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尺

　　这件事过去几天后，沈相思演奏《远山》的日子如约而至。
　　当天下午，市中心商城，一行年轻人向电梯走去。
　　孟秋咬扁杯中吸管，语带抱怨：“好久没和你们出来玩了，下周开始又要和我爸请的家教一起度过，学校双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
　　林燕笑无奈地说：“刚开学没一个月，哪里来这么多双休？”
　　“孟秋，你辍学就周周双休了，”覃欲陈搭话，“我更关心月考什么时候？”
　　竟然有人出来逛街还惦记学习？孟秋大惊失色：“覃姐姐，我的亲姐姐，你脑子里除了考试还有什么？”
　　覃欲陈汗毛直竖，往沈西洲身后挪了几步，万分嫌弃地冲孟秋挑眉：“不要这样喊我，肉麻死了。”
　　孟秋恼得要打她，被林燕笑及时揽住肩膀：“奶茶借我喝一口。”
　　这句话奇妙地安抚了张牙舞爪的孟秋，让她重新笑靥如花，把咬过的吸管递到林燕笑唇边：“一点点甜。”
　　“嗯。”林燕笑咬住遍布齿印的吸管，完全不嫌弃她的口水。
　　覃欲陈瞅见她们的互动，连声“啧啧”，招来孟秋一个白眼。
　　“你们幼不幼稚。”夏语冰挽着南桑，笑得腰疼，“班主任不是给家长发通知，下周日去军训基地吗？估计军训一星期，返校上课两三周再考试吧。”
　　“什么鬼安排？月考不像月考，期中考不像期中考。”
　　覃欲陈抱怨完想起一件事，又问，“对了，语冰，你和南桑什么时候去集训？同样的艺考机构吗？”
　　夏语冰和南桑都是艺考生，一个学美术，一个学舞蹈，周围朋友都知道这件事。
　　“当然不是，高二下学期集训，南桑可能比我更早离开学校。”夏语冰还没说完，南桑牵住她的手，十指紧扣。
　　她觑向对方冷媚的侧脸，收不住眼尾荡漾的笑意。
　　孟秋正好瞥见了，酸得牙疼：“看不见摸不着，真惨。”
　　“确实惨，”南桑虚起桃花眼，话里有话，“有些人看得到得不到更惨。”
　　孟秋怔了片刻，重重地“哼”一声。林燕笑神色微妙，揉了揉她的脑袋，没有发表多余的意见。习惯了她们之间的嬉笑打闹，沈西洲长姐似的摇下头，纵容地笑出声。
　　乘电梯上到饮食区那层楼，沈西洲准备和她们分开：“你们先找地方吃饭，我去取电影票。”
　　演奏会在晚上，她看了电影吃完饭再去剧院都不迟。大家没有异议，让她取完电影票和她们汇合。
　　沈西洲到达影院时其他电影还没有散场，外厅没什么人，她在自动售票机前扫码取票，正打算离开，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西洲？”
　　沈西洲回眸望去。
　　宋纾穿了件红色针织衫，长发垂散，身姿袅袅婀娜，手中提着来自书城的购物袋。
　　她今天涂了枫叶色口红，显得异常温柔，身上香水味也清幽淡雅。
　　沈西洲清声：“老师，好巧。”
　　“是好巧。”宋纾难掩诧异和惊喜。
　　她刚离开书店，远远地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走进影院，忍不住跟过来确认，果然是沈西洲。
　　瞧见她手中的电影票，宋纾灵光一现：“你和朋友来看电影？看什么？《女书》吗？”
　　《女书》是一部纪录片，场次少，宣传少，除非是关注它好几年的观众，几乎不太可能知道今天是首映日。
　　即使无意间翻到这部电影，读完简介也少有人选择它。小众注定冷门，外厅春节档电影的宣传海报还没有撤换，宋纾一句三个问号，唯独提及《女书》。
　　沈西洲心中有数，她展开电影票，使之形成一个扇形，然后举起来给宋纾看：“老师，好巧。”
　　前一声“好巧”是为不期而遇的缘分，后一声“好巧”是为情投意合的默契。
　　宋纾愣了一瞬，琉璃珠子断了线，掉在心头清脆地响。她戏谑：“巧什么？我好像没说我要看电影？”
　　“这样啊，”沈西洲眸光灵动，笑得温和，“那老师愿意和我们一起看电影吗？”
　　宋纾困惑：“你们？”
　　“老师好。”餐厅内，学生们坐姿笔直，模样比在学校里还乖巧。
　　沈西洲站在宋纾身后，眼神颇为无奈，提醒她们正常一点。
　　宋纾掩唇笑：“你们别这样，我好紧张。”
　　周末放假的私人时间，她不想自己的到来让她们不自在。
　　班长夏语冰主动挪一个位置：“老师，你坐。”
　　宋纾坐在她身边，目光稍定，随即面露赞许：“你这是什么发型？很漂亮，等有机会我也试试。”
　　她又看向南桑，随口一说：“南桑和语冰穿的是同款？你们感情挺好。”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南桑攥紧手机，咬着鲜红的嘴唇没有应话，夏语冰借桌子遮挡牵住她的手。
　　她们今天穿的衣服确实是同款，还梳了相似的发型，这身装扮和所有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没什么区别。倘若不是她们之间的关系超乎友情的界限，或许气氛就不会如同现在这般微妙。
　　忽然没有人说话了，宋纾如芒在背，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沈西洲。
　　一直站着没坐下的沈西洲接收到她的视线，神色自然：“语冰，你不是和我们说，你的发型是看视频学的吗？”
　　她一说话，在场所有人的表情重新流动起来。
　　夏语冰一点就通，连忙翻出手机里面的视频教程，热情地向宋纾介绍：“老师，这个发型是我姐姐教我的，你需要吗？我把视频发给你？”
　　“好啊，谢谢。”宋纾和她添加好友，“之前就想和你加个微信，我通知什么事联系起来方便，一直忙给忙完了。”
　　夏语冰不在意地说：“老师通知西洲也是一样的。”
　　反正等她去集训了，班级事务迟早要让副班长沈西洲担起来。
　　沈西洲接话：“老师，你要吃什么吗？喝的呢？我现在去点。”
　　这家店要自己到前台点单，宋纾来得凑巧，学生不熟悉她的口味，没有提前帮她安排。
　　宋纾抬头，问她：“有什么喝的？”
　　林燕笑把单子递过来：“老师，这上面都有，你看看。”
　　宋纾翻阅的速度很快，几乎没有纠结太久就选好了：“一份叉烧拼盘套餐，一杯四季春，纯茶，常温，不加糖。西洲，我回去把钱还你。”
　　“老师你和西洲一样，”孟秋飞了一下眉毛，表情快活又生动，“她也喜欢喝四季春，不加料也不加糖，每次都点。你们不觉得有点苦吗？”
　　奶茶，奶茶，她们喝奶，她喝茶。沈西洲的口味很固定，不会轻易更换，熟悉她的朋友多少了解这一点。
　　宋纾眼波流转，勾沈西洲一眼：“确实有点苦，不过很好喝。”
　　沈西洲会心一笑：“老师吃甜品吗？这家店的甜品也不错。”
　　宋纾调笑：“吃啊，你推荐一下。”
　　沈西洲不假思索：“吃提拉米苏吗？”
　　软香与微苦的完美结合体，她很喜欢。
　　“提拉米苏？”宋纾将这个词在唇齿间转了一圈，忽然向她伸手，笑语嫣然，“沈西洲，你要带我走吗？”
　　落字有声，沈西洲听见雨滴池塘，耳畔一阵“嘀嗒”响，她微微敛眸。
　　宋纾看着她，那双眼眸里蓄了水晕，笑意轻盈。二月莺飞草长，她似谁家胆大的贵小姐，踏青途中偶遇陌上少年，动了春心，抛了矜持，决意与意中人私奔。
　　别人的说话声、走动声被心跳声掩盖，沈西洲放柔目光，纵容地笑了声：“恐怕不太行，我一个人去点餐就可以了。”
　　语罢，她朝点餐台那边走去。宋纾自如地收回手，撩起耳侧的长发，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容。她猜自己的那句调戏，见多识广的课代表应该听懂了。
　　“什么啊？”正在吃东西的孟秋听得云里雾里，又见宋纾神态自得，万分好奇她和沈西洲在打什么哑谜。
　　林燕笑课外知识储量丰富，慢了半拍反应过来，组织一下语言和她解释：“提拉米苏，Tiramisu，相传，意大利语中‘提拉米苏’有‘带我走’的含义。它的来历与一个战争年代的爱情故事有关，其中最广为流传的一个版本就是，一名士兵即将奔赴战场，他的妻子利用家中所剩不多的食材制作了一份甜品作为送别礼物，士兵带着甜品离开故乡，也带走妻子的牵挂。这份甜品的原型就是后来的提拉米苏。”
　　碍于宋纾在场，林燕笑语速非常快，正经得仿佛在讲说明书。
　　“没了？”孟秋等了一会儿，发现她没有继续往下说，大失所望，“好无趣的故事。”
　　覃欲陈不敢讨论得太大声，凑过脑袋和她嘀咕：“烂俗的爱情故事哪里来这么多新意？从来都是大同小异、千篇一律。”
　　没有谈过恋爱的两个人聊起这个话题比谁都积极，分析起来头头是道，仿佛自己经历过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情，如今看破红尘，可以对别人指点迷津了。
　　宋纾挨得那么近，到底是无意间听见几句，她弯一下唇：“关于提拉米苏我听说过另外一个版本。”
　　这句话成功地吊起学生们的胃口，她们纷纷扭头看向宋纾。
　　拿着号码牌回来的沈西洲也听到了这句话，她坐到宋纾身边，饶有兴致地问：“老师讲讲？”
　　宋纾朝她眨下眼，娓娓道来：“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一支军队奉命驻扎在某座城市，一名士兵和平民家的姑娘相爱。两个月后，这支军队要前往异国他乡参战。士兵临行前，姑娘对他说‘带我走吧’，士兵担心她的安危，果断地拒绝她的请求，姑娘又说‘那你把我的礼物带走吧’。那个物资短缺的年代，姑娘拿出自己平时积攒的零碎食物制作成一份甜品送给士兵，士兵带着甜品踏上征程。几年后，战争终于结束了，士兵再次回到那座城市，却发现心爱的姑娘已经病逝。”
　　说到这里，宋纾停下来叹口气：“那个姑娘的遗言是‘带我走吧，无论是贫穷、疾病，还是战争、死亡，都无法将你我分开，我愿在你怀中与世长辞’。”
　　爱情一旦笼罩生离死别的阴影便显得沉重，置于战争年代的背景下更是悲惨。在场众人心思各异，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不一会儿，服务生把餐食端过来，沈西洲给四季春插上吸管，递了一杯给宋纾。
　　“谢谢。”宋纾喝了两口，接过她拆开的消毒湿巾，一边擦手，一边讲故事，“后来，士兵根据记忆中的味道，重新制作出那个姑娘送给他的甜品，并将它取名为 Tiramisu，以此纪念他逝去的爱人。”
　　她拢下秀发，挺了挺腰身，笑语嫣然：“提拉米苏的寓意曾经在我们那个年代的言情小说里流行过一段时间，它是两个主人公无声告白的信物，代表无疾而终的初恋，苦涩的暗恋……有一个非常俗套的说法，这些感情的味道和提拉米苏一样甜中泛苦。”
　　“或许，提拉米苏的故事也是在告诉我们，错过是最遗憾的事。”宋纾话锋一转，面露狡黠，“比如错过平时上课认真听讲的机会，高考可能成为你们人生的遗憾。”
　　话题猝然从情感专栏回归高中生纪实生活，大家不约而同地笑出声。孟秋说了一句：“我们平时上语文课超级认真。”
　　覃欲陈帮腔：“作业也交得很积极，不信老师问西洲。”
　　突然被她们推出来，沈西洲一脸无辜：“我作证，她们说的是真的。”
　　好难得见她这么活泼的一面，宋纾笑着揉按她线条分明的手臂，身体稍微斜了过去。沈西洲坐姿放松，嗅到宋纾颈侧若有若无的香水味，清淡、含蓄，和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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