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剪月光

　　沈喻还是喜欢坐靠窗角落。
　　黄佳楠都不用找，一眼就能望到。
　　小时候家里还打趣过两人，说是以后要能结成亲家，更是再好不过的。
　　黄佳楠的童年到成人阶段，都有沈喻的身影。
　　沈喻见过她最肆意的笑，也见过她难受到崩溃的样子。对黄佳楠家里的事，更是再清楚不过。
　　沈喻抬抬头，桌上是黄佳楠喜欢的冷泡雪菊。
　　两人就这么坐着，谁也没说话。待了个半小时，沈喻憋不住了。
　　“行了，我输了。”
　　黄佳楠只顾着笑，眼里放着光。“说的好像哪次是你赢了似的。”
　　沈喻没说话，就这么瞧着她。有阳光洒进来，渡了一层微莹。
　　黄佳楠手握着被水汽覆盖的杯壁，有凉意传至手心，滑溜溜的。她心里头装了事，手在抖。
　　桌上的手机还亮着，正停留在学校宣传活动的页面。
　　“不想去？”
　　黄佳楠摇头，手还在抖，她用力握了握拳，想止住，但没用。
　　“想去就去。”
　　她没应声。
　　“觉得这么做不好？”
　　面前的人小心翼翼地抬头望了一眼，眼里是默然。
　　“你纠结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如果不去，黄佳楠，你会后悔的。”沈喻瞥向外面如织的人流，看不清表情。“觉得这么做很卑劣？那怎样才算不卑劣。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揣测自责？对自己卑劣才是真的坏。”
　　他不在乎这些所谓的善恶，只要黄佳楠开心，别的都不重要。
　　上了车，黄佳楠手还是揣在兜里。
　　“不热？老李，空调调低一些。”沈喻拿她没办法。“手抖就手抖，和我待一块还怕出丑？”
　　黄佳楠把手掏出来，手心沾了汗，黏腻腻的。
　　沈喻拆了湿纸巾给她擦，也不说话，黄佳楠突然觉得心里难过得不行，莫名其妙的，眼泪就上来了，她只好撇着头看窗外。沈喻察觉到了，也转头看外边，放任她偷偷掉眼泪。
　　“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早我来接你。”
　　沈喻从后备箱拿出三个礼盒，依次交到她手里，“这个是给春姨的，她上次不是说偏头疼吗，让她按时吃，用量里边都写着。这个是给你妈妈的，玉如意，招财呢，打牌赢钱。”
　　黄佳楠笑出声，轻轻打了他一下。
　　“我妈知道了又得认你为干儿子了。”
　　沈喻笑着把最后一个礼盒递给她。
　　“最后一个，给咱们最可爱的黄佳楠小朋友，弥补她当年被某人抢了巧克力流的泪。”
　　“你还记着呢。”黄佳楠把盒子打开，挑了一颗给沈喻。
　　“那可不，你那次可扬言要让我这辈子都吃不上巧克力。”
　　“本小姐大人有大量，从不和尔等小人计较，唯有我这般...”黄佳楠话还没说完，就被沈喻塞了颗在嘴里。
　　“行了，快回去，外头冷，我这种小人就不叨扰咱们大小姐了。”
　　屋子里暖得紧，黄佳楠把外套脱了，陈玉正坐在沙发上看杂志，春姨还在织那件要送给她儿子的毛衣，俩人都没注意到她。
　　黄佳楠踮起脚走到陈玉身后，把她吓了一跳。
　　“别生气别生气，看我给您带了个什么宝物。”
　　陈玉看着面前这尊品色纯净的玉如意，来了兴趣，转头一想，不对劲儿。
　　“你会买这个送我？我看着像我干儿子送我的。”
　　“您这话说的...”
　　“说得怎么了？”
　　“说得真对！”黄佳楠竖起个大拇指，哈哈两声，又挪到春姨面前撒娇。
　　“春姨，沈喻说他记着您偏头疼，特地去求了方子，药材都配好了，里边写着用法用量呢，您要按时吃。”
　　春姨把毛衣放在一边，眼圈红了，抚着黄佳楠的脸，似乎在想到底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谢。
　　黄佳楠抬手握住春姨的手笑，“您别这样，咱们都要好好的。”
　　黄佳楠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索性也不勉强自己睡了，天还微微亮就起床了。
　　见镜子中面色苍白的自己，她简单地化了个淡妆，气色总算是好了些。
　　和沈喻到达昆岭脚下的时候，也才将近七点，只有一些早起晨练的老人家在这晃悠。
　　昆岭半山腰处有几座漂亮的凉亭，凡是要登岭的游客，必须途径此处。
　　沈喻在一旁抽烟，黄佳楠就坐在亭子里，冬日早上本就风大，凉亭所处的位置也四面开阔，吹得她的头发飘个没停，看着就冷，她也无动于衷，只盯着上山的路。
　　虽说昆岭只是一座岭，比不上高山，却也比一般的城市高楼高上许多。岭中树木繁茂，路面也较平坦，这几年一直都是本地中小学生外出活动的好去处。附近的中老年人也会选择在这进行晨练晚步。
　　黄佳楠就坐在那一动不动，看见远处的天空一片金黄，将那枚红日包裹其中。像是在保护一个受宠的小孩。
　　她自嘲地笑了笑。
　　是啊，受宠的小孩不就是被这样保护着吗？想接近他一次都难得需要一等再等。
　　沈喻抽完烟回来，坐在她旁边，在回邮件。
　　等到九点，山里的人又少了些，锻炼的老人们也都寻别处作乐去了。
　　只有黄佳楠和沈喻还坐在凉亭里，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条路。
　　突然有嘈杂的喧闹声和笑声传来，大批穿着清一色校服的的学生们往这赶。
　　黄佳楠匆忙低下头，看着脚下，面上浮过一丝紧张，手指也不自觉蜷缩起来。
　　沈喻把手伸过去，轻轻罩在她的手上，隔着几毫米的距离，近在咫尺，有暖意在传递。
　　过了一会儿，她又把头抬起来，带着笑意看那些学生，像是一个喜欢孩子的路人。
　　可黄佳楠微微抖动的身子暴露了她的心情，她很紧张。
　　她的目光掠过每一个人，似是在寻找些什么。
　　突然，她眼神定住，只看着那个笑得开怀的男孩。
　　找到了。
　　虽然只在照片上见过一次，可她早把这个人的脸牢牢记下了。
　　确认了之后，黄佳楠扭头看着沈喻，眼神示意。
　　“别冲动，等一会儿。”沈喻把烟碾灭，安抚她。
　　过了会儿，人流渐渐变少，他们跟上那群活泼的孩子，和那个男孩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但也不至于跟丢。
　　黄佳楠听旁边的女孩们聊天，知道了这次是年级里组织的户外学习活动，待会儿会让大家解散，自由活动。
　　跟着队伍来到山顶，她找了块地坐着，细细看着黄宇宁。这一路上，黄宇宁对谁都是带着笑的，女孩似乎也爱和他走在一块。
　　黄宇宁是黄海在外头生的那个儿子，如今还是念初二的年纪。虽然仍带些稚嫩的孩子气，却也算是好看的。眉目清秀，肤色也偏白，看着就让人感受到迎面而来的青春气息。
　　“诶，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也有这么招女孩子喜欢。”沈喻站在她身后冷不丁来一句。
　　黄佳楠白了他一眼，没搭理。
　　又看了会儿，她站起身，慢慢靠近黄宇宁，走到他身边时，正要发作。冷不丁被黄宇宁撞了一下。
　　沈喻从后面护住她，蹙着眉看黄宇宁。
　　黄宇宁回过头一看，是位不认识的姐姐，一旁的哥哥看起来脾气不太好。
　　黄佳楠正斟酌着想要说些什么，那些练习过上百次的刺人的话语僵硬地卡在喉咙里，从小对人温顺惯了，竟连伤人的话都说不出口。
　　“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撞你的，你没事吧？”黄宇宁有些着急地看着黄佳楠。
　　黄佳楠措手不及。
　　她总以为被黄海温柔相待，宠溺着的孩子该是嚣张跋扈，骄纵无比的。没想到他竟如此温和有礼，让人挑不出问题。
　　黄佳楠用指尖刺了刺自己的手心，颤着声说道：“没事。”
　　他眨了眨眼睛，继续说道。
　　“姐姐，如果你有不舒服的地方请告诉我，我会陪你去医院的。”
　　黄佳楠听到黄宇宁叫"姐姐"，对上他带着关切意味的眼，心里的情绪坠至了底部。她沙哑着嗓子对黄宇宁说了句对不起，话还没说完，声音就颤了起来。她只好停下，转身向别处去了。
　　沈喻盯了他一会儿，去追黄佳楠。
　　还没走出几步，黄佳楠就不受控制地掉眼泪，用手胡乱在脸上擦，黑色的衣袖湿了一片，亮得刺眼。
　　黄宇宁看见她的背影，听见她那句“对不起”，还未反应过来这声“对不起”是为了什么。
　　沈喻追上她，身上没带纸巾，只得把衣服借给她。黄佳楠不想用，沈喻也不说话，就这么陪着她哭。
　　黄佳楠只是为自己现在这副糟糕样感到难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居然能够理直气壮地把气往一个孩子身上撒。又或者说，她一直都把黄宇宁想象成一个坏孩子，被宠坏了的，抢走了自己爸爸的坏孩子。黄佳楠就这样理所当然，不管不顾地把自己的不安和恨意寄在了他身上，可时至今日，她才发现黄宇宁好到让她恨不起来，更可悲的是，她从他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幼稚和卑劣，还有怯弱。
　　“看什么呢。”陈端手撑着膝盖，弯曲着身子大口喘气。“我也是服了，他参加个户外活动，身边又不是没老师，非得叫我来跟着。”
　　江怀途还在看那边的女生，漫不经心地回话：“谁让他是你弟。”
　　黄佳楠朝沈喻伸出手，沈喻利索地掏出烟盒和火机。
　　手抖得实在是提不起劲儿，按了好几次火都没能顺利冒头，沈喻拿下自己含着的烟，凑过去给她点上。
　　黄佳楠颤抖着呼出一口烟雾，“沈喻，我是不是很糟糕。”
　　“放心吧，你后边有个更糟的我给你垫背。”
　　黄佳楠用尽身上仅存的一点力气，站起身，准备回去。
　　她又想喝酒了，酒在房间的衣柜里。
　　回去时，碰上了正在帮其他人收拾东西的黄宇宁。
　　黄宇宁转过身来准备扛起地上的水箱，见着了黄佳楠便又跑上前，递了张纸条过去。
　　“姐姐，这是我爸爸的号码。你之后如果不舒服，可以打给他。”
　　黄佳楠看着手中的黄色便利贴，上面那串号码她再熟悉不过。曾经和母亲在家等他到深夜时，她就是一遍遍地拨打着这个号码的。她接过来没作声，转身下了山，把手里揉成一团的便利贴扔进了垃圾桶里。
　　黄佳楠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时，正好临着午饭时间，春姨见她回来了让她赶紧洗手吃饭。
　　本想说不吃了，对上春姨充满期待的眼神，又看了看桌上精心准备的饭菜，拒绝的话她说不出口。费劲弯了弯嘴角，说累了，想先回房休息一会儿，晚点再下来吃饭。
　　回了自己房间，黄佳楠把门锁上，觉得身上的力气尽失。她跌坐在地上，有些凉意，却也懒得计较。眼泪冒了出来，黄佳楠觉得头疼得要命。突然脑海中又有小时候黄海训她的画面出现，还有黄宇宁喊着“姐姐”“姐姐”的声音。她想让脑海中嘈杂的一切都停下来，却无济于事。
　　胡乱擦了把脸上的眼泪，黏黏的。她起身去衣柜前，找出那瓶藏在里头的酒，打开盖子对着瓶口灌，像一个在沙漠中久经干渴终于碰上一汪清泉的人。
　　堪堪喝去三分之一，她才将瓶口盖好，手抖得厉害，瓶盖拧了好久才拧上。迟疑了一会儿，她又颤抖着把瓶盖旋开，继续往嘴里灌。
　　喝尽兴了，把柜门关上，黄佳楠钻进厕所，开了窗，就这么靠着，燃了一支烟。她深吸一口，待烟过了肺，痒痒的，才吐出来。
　　这么几回下来，人也冷静了不少。把烟戳灭，丢进马桶内，开了水冲下去。
　　黄佳楠去洗漱台刷了个牙，把嘴里的味道洗了去，又认认真真把手洗了遍。放在鼻尖闻了闻，有抹烟味仍散不去，她也索性懒得管了。躺回床上，酒意上来，黄佳楠觉得头晕，倒也不介意，毕竟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一觉醒来，已是晚上。黄佳楠觉得头痛得要命，闻着身上一股酒味，只好起身去洗了个澡。洗完澡出来，人清醒了一些，也不觉得饿，便又躺回床上，这才想起明天是周一，却也懒得起身回学校了，又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早上，黄佳楠还是迟到了。
　　她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把书本拿出来翻开，没细看周围的人。
　　一节课结束，才见着旁边坐着的，是那个弹琴的人。
　　世界可真小。
　　“那天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啊？”江怀途支起笔，看向她。
　　沉默了一会儿，她出了声“黄佳楠。”
　　“我叫江怀途。”
　　男生的课本扉页被翻开，上面三个字写得苍劲有力。
　　黄佳楠看了眼，想起自己没有在课本扉页写名字的习惯，便拿起江怀途放在一旁的纸张，下笔将“黄佳楠”三个字添了上去。
　　江怀途看过，心下了然。又问道。
　　“马上圣诞节了，那天刚好星期六，你，去书店吗？”
　　黄佳楠没应声，眼里灰蒙蒙的，像是走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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