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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发
秦时行看着他,突然又想到下午御书房里那双眼睛,墨黑的,乌亮的,却又那么难过的,小皇帝的眼睛,沉默地盯着他。
他问:“皇上怎么了?”
小福子只一味地磕头,不停地道:“求您去看看皇上……”
秦海偷偷看了他一眼,在一边欲言又止:“王爷……”
秦时行垂在身侧的手捏成拳,又颓然松开。
他想到王府书房的烛光下,疼得含泪的双眸,心里有丝异样的情绪。
最终,他对小福子道:“走。”
他大步走上马车,小福子紧跟其后,马车火速前往皇宫,走出不远,似乎听到了后方秦海的呼喊。
马车一路驶向天子寝宫,还未停稳,秦时行便跳下车,快步走进殿内。
来的路上他做过无数最坏的猜想,是旧疾发作,中毒,还是遇刺?
但他设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殿内一片平静,地龙烧得很旺,温暖如春。
中间摆了一桌子美酒佳肴,小皇帝安安静静地坐在桌边。
没有他设想中的中毒、生病或者受伤,秦时行那口一直吊着的气松了一半,他缓步走过去,温声问道:“皇上召臣入宫,所为何事?”
周唯谨依旧穿着上午那件黑色常服,脸色却比上午更为苍白,几乎毫无血色。
他起身的时候似乎站不稳,撑了下桌子,按着秦时行的肩膀让他坐下,斟了一杯酒:“我敬王爷一杯。”
端酒的手在颤抖,杯中酒洒出来一半,顺着修长细瘦的手指往下滴。
秦时行觉得有些不对劲,接过酒杯,他盯着周唯谨的眼睛:“皇上怎么了?”
周唯谨垂眸不答,伸手去够秦时行的衣服,将那外袍脱下,声音几不可闻:“我来……伺候王爷。”
手指划过肩头腰背,秦时行头皮一麻,心里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起身握住周唯谨脱他衣服的手,被冰得一激灵,他皱眉问道:“皇上这是在做什么?”
一靠近,他看见周唯谨嘴唇在发颤,几乎褪去了所有血色。
“皇上身体不舒服?”
哪知周唯谨突然侧过头捂住唇,一阵猛烈的咳嗽,鲜红的血顺着指缝流出,单薄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秦时行惊得魂飞魄散,忙把人抱起来,急道:“快传御医!”
小福子却只是跪在地下哭着,一动不动。
秦时行怒火攻心,一脚踹过去:“狗奴才!还不快去叫御医!皇上都吐血了!”
小福子被踹得扑倒在地,又爬起来叩头,哭腔道:“请王爷赐药!请王爷看在皇上刚病了一场的份上,不要再让皇上受苦了!奴才求王爷了!”
赐药……
电光火石之间,秦时行倏地明白了。
秦海说过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王爷几乎每月十五都会去宫里留宿。”
“王爷,今天是十五……”
他走之前秦海的欲言又止,以及坐上马车后,秦海在后面的呼喊,似乎是告诉他落了什么东西。
小福子不去请御医是因为知道御医也束手无策,只有王爷才有解药。
秦时行抱紧怀里的人,声音沙哑:“去王府,找秦海。”
小福子擦了眼泪,迅速起身往外跑去。
怀里的人痛苦地辗转,嘴角不停渗血,鲜血染红了秦时行的白衣。
秦时行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到床上,周唯谨缩成一团,死死地按着腹部。
北域奇毒,每月发作,子时之前未服下解药,就会全身寒凉,如置冰窖,腹痛如绞,肠穿肚烂。
疼,好疼。
明明每月都要感受一次,怎么还是这么疼。
周唯谨感觉自己又掉入了冰湖,全身冷冻成冰,肚子里像是有无数只蚁虫在啃噬,疼得他恨不能晕过去。
可即使是晕过去,也能立刻疼醒。
他胡乱地抓到一个硬物,用力地往腹部戳去,一下,两下。
然后被一只手夺走。
他被人抱起来,搂在怀里,一只有力的大手掰开他死死掐在腹部的手,带着温度的手覆上来,替他按着痛处:“是这里疼吗?”
周唯谨紧死死咬着玉佩止住痛吟,说不出话,一根手指往他嘴里伸来,顶开他的牙关,塞了张叠好的软帕。
他徒劳地睁开眼,只有一片灰黑的雾,身后是熟悉的气息,这个人一边让他痛不欲生,一边又给了他此刻的如斯温暖。
“皇上再忍一忍,解药马上来了。”
秦时行半抱着周唯谨,控住他的手以免他自虐,掌心下腹部里的翻绞让他心惊,不敢去想到底会有多痛。
痛到吐血,会有多痛?
他明白了,下午周唯谨问的不是他参不参加中秋夜宴,而是他愿不愿意给解药。
所以他的拒绝才会让周唯谨那么难过。
又是这样,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他不知道。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故意的,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在“略施惩戒”。
所以听到他到承乾殿后说出的那些话,周唯谨会怎么想?
是在故作不知、玩弄猎物,还是高高在上、等着求饶?
周唯谨来脱他衣服,说出“我来伺候王爷”这种话时,到底在想什么?
难道以前每个月,周唯谨都要靠取悦摄政王,来换取解药吗?
原来那块青色玉佩上白色的齿痕,是周唯谨痛得受不了时咬出来的吗?
秦时行恨得牙痒痒,很想把摄政王从地底下拖出来鞭尸一番,太坏了,活该小皇帝派人把他杀死!
小福子拿着解药回来了,秦时行拿走周唯谨嘴里的帕子,喂他服药喝水。
秦时行帮他脱掉染血的外袍,发现里衣也浸了血,但不是从外袍染的,而是暖炉的尖角划破了腹部,渗出的血。
他扶周唯谨躺下,拧了热帕子给人擦掉唇边残留的血迹。
秦时行起身,却被一只冰凉的手拉住,声音虚弱:“王爷要走?”
他说:“皇上腹部的伤口要及时处理。”
拽着他的手松开,秦时行去外间,找小福子拿来伤药和纱布。
揭开里衣,露出一截玉白的腰腹,两道很深的口子横亘在腹上。
怕弄疼他,秦时行小心地抹着伤药。他心绪不宁,明明好几回明显碰疼了伤口,周唯谨却像是感觉不到一般,虚弱地半阖着眼,一点反应也没有,或许是和刚才毒发的疼痛比,这一点疼痛实在是不算什么。
上完药,秦时行动作不太熟练地用纱布包扎好,问他:“肚子还疼不疼?”
周唯谨难得地松口示弱:“疼。”
秦时行便问:“要帮皇上揉揉吗。”
周唯谨气音道:“要。”
秦时行便伸进被子,隔着层里衣,避开刚才包扎的伤口,覆在他肚腹上轻轻按揉着。
手很温暖,周唯谨筋疲力竭,陷入迷糊。
王府里的何方贵和秦海等了一夜。
天已经亮了,秦时行穿着染血的衣服回到王府。
何方贵熬了一夜,疲惫不已,见到他忙问:“怎么回事?皇上怎么了?你身上怎么有血?”
秦时行心情沉郁:“是皇上的血。”
秦海没吱声。
何方贵说:“皇上没事吧?”
秦时行说:““我”之前给皇帝下了毒。”
何方贵吃惊:“什么毒?能解吗?”
秦时行缓缓摇头,他也不清楚。
秦海忙道:“小的去叫配解药的崔大夫过来。”
秦时行看向何方贵:“对不起,配出解药之前,可能走不了,今晚白等了。”
何方贵打了个哈欠,摆摆手:“这算什么,只要你别扔下我自己偷偷走了就行。我先回去睡觉了,你先处理你的事情。”
崔大夫很快过来。
秦时行疲惫地压了压眉心:“说说皇上中的毒。”
崔大夫一脸疑惑,秦海忙道:“王爷之前伤到脑袋,有些事情记不起来了。”
崔大夫恍然大悟,回忆了一番说道:“此毒乃北域极寒之地的奇毒,每月月圆之日毒发,若子时前服下解药,便可无虞;但若是未服解药,则会全身如置那极寒之地,冻骨冰肉,同时腹痛如绞,呕血不停。”
秦时行:“解药呢?”
崔大夫:“呃,解药若子时前服用……”
秦时行抬手打断他:“我是说能彻底解毒的解药。”
崔大夫一脸为难:“这……王爷当初找小的下毒,特意强调要一种解不了的毒……”
秦时行:“……”
秦海非常有眼力见儿地说:“王爷现在想要解法。”
崔大夫捋着胡须皱眉思索,片刻道:“此毒乃师传,解法在家师所著的《毒概》一书中。”
秦海:“书呢?”
崔大夫:“书在家师手里。”
秦海:“那家……你老师在哪里?”
崔大夫:“这……家师云游四海……”
秦时行疲惫不堪地按了按额角:“马上用各种方法联系,有消息即刻回报。每月一颗的解药,也尽快制作,越多越好。”
崔大夫领命退下。
秦海把自己缩在一边。
秦时行抬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王爷。”秦海垂头丧气地走过来,“小的错了。”
秦时行声音很淡:“你错哪里了?”
秦海:“小的不应该向王爷隐瞒皇上中毒的事。”
秦海抬头看了秦时行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小的想着,反正王爷已经下决心要走了,便不想再为王爷多添烦恼。”
秦时行轻轻叹了口气:“在你心里,我是那种为了自己能逃跑,便置他人性命于不顾的人?你明明也知道,皇上刚病了一场,身子还弱着。”
他是想逃跑,可若是因为他的逃跑,害无辜的人受到伤害,他恐怕会一辈子心存愧疚。
虽然小皇帝并不是无辜的人——可他现在只要一闭眼,就是满目的鲜红,有些刺眼。
秦海愧疚道:“小的没有那么想,王爷在小的心里永远是好的。”
“罢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这事也不是你的错,只怪我之前太过分。”
秦海感动,随即又疑惑:“王爷失忆后,似乎对皇上格外情深意重。”
秦时行对秦海滥用成语已经免疫了,他摇摇头:“不是。”
秦海奇道:“那是为什么?”
秦时行说:“在我心里,皇上还只是个孩子。”
刚穿过来时,他只看见皇帝心思深重,为报仇甘愿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他自知斗不过,便步步退让。
可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发现皇帝还有另一面,生病时的脆弱苍白,处理国事时的自信从容,不肯占他一颗栗子便宜的心高气傲……褪去那层虚伪的笑脸,竟是那么少年意气。
于是他第一次站在皇帝的角度看问题——大权旁落,他身为天子,想要除掉摄政王,似乎并没有错。
他不怪皇帝,可他也不会等死。
他会留给周唯谨一个锦绣河山,然后消失在茫茫人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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