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客

　　怪物听到自己的名字后顿时狂躁之症更甚，躬起脊骨咧开了那张长满密密麻麻尖齿的嘴巴，朝着周胤发出刺耳的嘶叫。
　　音浪一阵接着一阵袭来，仿佛化作有形的实体强有力地冲击着周胤的天灵盖。
　　那尖锐的声音直接穿破周胤用灵力在耳边做起来的屏障席卷五脏六腑，周胤顿时受创，鲜血从五窍中缓缓流出。
　　周胤此刻也顾不上这些了，硬是撑过这一波攻势一点点朝城中央的延城府署靠近。他落到一方瓦背上站定，收刀入鞘，借此先暂时将身体里乱窜的灵力平息。
　　周胤望着那怪物，突然一顿，他瞧见半透明的鱼腹里似乎包裹着一个……人？
　　不等他看清楚，怪物翻身仰天又是一声悠长的哀鸣，它缓缓挪到周胤面前，绿眸映出他的身影，“沅甫君，你要帮那些人类吗？”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周胤平静道，“那你呢，就没有什么要对我，或者是对这延城数千名正在被你吸食寿元的无辜者说的吗？”
　　“他们该死！！”这一声似是野兽又似是人类的吼叫。蠃鱼扬起尾巴重重一扫旁边的围墙，顿时砖瓦四溅，“哼，无辜？他们才不无辜！沅甫君，他们逼死了招娣，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让他们偿命！”
　　周胤不为所动，扫了扫脚下砖瓦的灰尘在它面前盘坐了下来。他掀起自己的衣摆一边擦着脸上的血渍，一边皱眉问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你丹府中藏着的肉身是你那位救命恩人？”
　　“对，她是这一世的招娣。”蠃鱼放出自己近似人类的灵识化体，只见它双手轻轻捧着小小一团莹白光球落到周胤身边。
　　它双膝跪下，将那团光焰放到周胤手里，仿佛是独行的人终于找到可以倚仗的明灯，蠃鱼说话的神情变得恳切、又有丝丝希冀：“沅甫君我……我我不知道招娣的魂魄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她的魂魄一直没办法回到肉身里，您再帮我想想办法好吗？”
　　“她早该入轮回的，你可知此举是在逆行倒施？”周胤有点无可奈何地说道，“我想你应当还没忘记，转生后的灵魂已经不再属于原来那个人了，凡事不能强求。这一点早在当初你出来要报恩，我允你自由时就告诫过的。”
　　周胤站起身，将手轻轻搭在蠃鱼头上，轻声开口：“若是让她知道自己的命是用那么多人的命换回来的，你觉得招娣能承受这其中带来的巨大的负罪感吗？”
　　“……我，我可以带她走，或者抹去她的记忆，总之不会让她知道的！”
　　周胤摇摇头，“但这是不可能的，生死轮回不可逆转，人死……不能复生。即便你吸食再多的寿元，招娣也回不来。”
　　“不会的！你骗我！”
　　蠃鱼狠狠拍开周胤的手，心中升起的最后一丝火焰也都被浇灭，果然，它就不该把希望寄托在他人的身上。“沅甫君，我一直觉得你会和那些人类不一样，公正、无私，所以大家都愿意来找你帮忙，奉你为尊……可是到头来，你也是偏袒人类一方的。”
　　蠃鱼把魂魄抢回来，跃身到巨大的鱼型怪物头上站定，它定定看着周胤，说：“你这般护着人类，可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对招娣的！”
　　“我来到循着信物的气息来到延城，得知这一世的招娣投生成了知府千金，我庆幸、也替招娣高兴，以为她终于可以就此过上富饶幸福的一生。可没想到等我到了知府家，见到的却是招娣的灵堂。”
　　“原来就在我寻来前不久，有个山匪头子带着手下进城游荡时相中了招娣，要将她强娶回山寨做妾，还放话说若是到时候见不着人，就带着弟兄们进城‘享福’。城中人日日上延城府署闹，要知府交出招娣，她那个爹本来就不敢违抗山匪，害怕自己小命不保，那些百姓这样一闹，他干脆连夜就把招娣送去了山寨。招娣百般受辱，当晚就在那贼人窝里自尽了……沅甫君，她死的时候才十五岁啊，被百姓逼迫、被匪徒凌辱、被父亲抛弃，这个世间……从来就没有待她半分好过！”
　　它不懂，为什么善良的人总是会落得悲惨的下场，最后安稳度日的反倒是那些踩着别人的血肉苟且偷生的恶徒？
　　既然上苍无眼，它就自己替招娣讨要一个公道！
　　蠃鱼收回灵识化体，不再藏匿身上坚硬的鳞甲，双翼的每一根翎羽都化作锋刃，蓄势待发。
　　若是换作以前，它是断然不敢与周胤正面交战的，但是它吸食了那么多的人类的精气，灵力比起受到禁制前的巅峰时期还要高上数倍。
　　“沅甫君，你已经阻止不了我了。这城中的人早已成我的养料，再过一会我便能将这些人类的精气寿元炼成地仙之力助招娣成灵鬼。做人有什么意思，只要变成灵鬼，即便回不去肉身，拥有无尽的寿数和灵力也挺好的。”蠃鱼说，“我原本是想从你那取回我的丹骨，不过后来我发现只要灵力足够强，你的禁制也并不会奈我何。方才若不是那个人类捣乱，你早被……啊！！”
　　话音骤断，蠃鱼吃痛一声，身躯突然被巨大的虎爪压下，一只比它更大的妖兽凭空出现，张开虎口一把撕咬下它右边的翅膀。巨兽将那只翅膀甩到一边，低垂头咬住蠃鱼的颈部，发出威慑性的低吼，压迫感十足。
　　“咳咳……貔貅，你还真不愧是个护主的狗。”蠃鱼运转起周身灵力，一股劲儿便轻松震开了貔貅的钳制，右侧重新长出锋翼，奋力在貔貅腹部划开一条长长的口子。
　　周胤见状，连忙往貔貅方向画下一串符文，说道：“没事的，不用帮忙，你先回来疗伤。”
　　符文应声而动，将貔貅吸纳进去，随后消散空中。
　　伤了貔貅这一点给了蠃鱼莫大的信心，它游移到周胤面前，笑道：“呵呵，原来真龙之子也不过如此。”
　　“那顶多算是个小分身，你也不要太当真。”
　　周胤一边说，一边将莲梵连着刀鞘一并插在瓦缝之中立住，凉风吹舞起他的发丝，只见脚下法阵被灌入浩瀚灵力，印下繁复晦涩的古文构成九宫八卦之形。他刚要起势，眼神的余光忽地瞥见蠃鱼尾巴附近闪过一个人影。
　　周胤顿时警铃大作，只得停止下一步动作。
　　这会儿能不能直接让他痛击友军？
　　他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开，强行压下问候某位不省心的殿下祖宗十八代的念头，又对蠃鱼说道：“不过有一点我不太明白，既然你利用那些神像吸取了大量的精气甚至已经有化龙的预兆，又为何连一个结界都要撑不住了呢？我猜，其实你也是在赌吧。”
　　那人轻飘飘地靠近蠃鱼那细长的尾巴，等走到藏着招娣肉身的位置时，伸手，穿过蠃鱼的半透明的灵体一点点将那具肉身接了过来。
　　“你自己也明白的，这个魂魄承受不住那么多的精气，为了不让魂魄胀裂消散，你只能把那些溢出来的精气先纳入自己体内，再滋养着肉身使之不腐。但同时，你自己也无法接纳如此数量的精气，炼化地仙之力的速度比不上获得精气的速度，你控制不住体内处于混乱状态的力量，结界空间自然就无法继续维持下去。所以，你在赌自己力量彻底失控前，能炼化够灵鬼所需要的地仙之力。”周胤一边说，也一边留心着滕晓那边的动静。
　　可是，就算他再怎么厉害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为何能徒手穿过蠃鱼的灵体？周胤心中生出不解。
　　蠃鱼被揭穿目的也没显出怒意，它离得更近了些，说：“我该说不愧是沅甫君吗。你猜的没错，起初我只需要一部分人信奉招娣的洛神像，谁信奉我就为谁家施雨。后来延城的旱情越来越严重，几乎家家都供上了洛神像，我也能更快更多地拿到愿力和精力，但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我就把这里给封了。”
　　“如今秘法已成，只要我不终止，你是阻止不了。沅甫君，念在你曾有恩于我的份上，我放你离开此地，否则一会儿连你也会成为供奉招娣的养料。”
　　莫名泛上一阵晕眩感，四周景象好似叠影，周胤晃了晃头，保持住眼前清明，他说道：“你一日受我管束，我便不会让你胡来。听我说，若你现在停手万事仍有余地，别让仇火毁了那个女孩，也毁了你自己。”
　　蠃鱼不愿再与他多说半句，转而摇尾逆风游向苍穹。
　　没走半寸，丹府空荡荡的感觉瞬间让他警惕过来，它扭头一看，果然看见地上那个躲躲闪闪的小偷！
　　电花火石之间，光影闪动，泛着数朵莲花图腾的保护罩在滕晓身后同时绽开，炫目的雪青色灵力中闪烁着斑斓星尘，结结实实地挡下对面的凶悍蛇兽。
　　等到被击碎的碎石零星落在滕晓脚边时，他才缓缓发现自己竟然无恙。
　　当时与蠃鱼目光相接的瞬间，他就知道自己这回难逃一死了。
　　短暂的间隙他只来得及将背着的人放下，便被巨大的气流不断鼓吹起他的衣袍和身体，几乎难以站立。
　　尘土砾沙如潮水般袭来，滕晓以手臂捂住口鼻艰难转身，然后望见了那个屹立在自己身前的瘦小身影，整个人都被绀色拥护着，宛如沐在璀璨的星光之中。
　　那竟比世间上任何一种宝石都要夺目。
　　周胤双手仍保持着捏诀的手式，头也没回道：“没断气就快点站起来。”
　　这话听着好像有点耳熟。
　　滕晓莞尔而笑，“多谢沅甫君的救命之恩。”
　　周胤身体一僵，不知怎的鸡皮疙瘩掉一地，他又听见滕晓的声音靠近了些说：“诶，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那家伙冷静下来和我聊两句。”
　　周胤心说就你那张嘴，恐怕没讲几句蠃鱼就该把你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的。
　　他看滕晓眼神示意了一下在旁边靠着断墙的招娣，说道：“我想，她应当不希望自己爱护的百姓去给自己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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